第七章、不干胶先生(7)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烈日炎炎,顺峰胶粘带厂的业务在醴陵仍有些欠款。我做人的原则是正直、负责,哪怕这个世界颠倒了,我邰勇夫还是我直立的邰勇夫。既然很快就要办好调转手续,将全身心地为迅发皮革厂推销合成革了,那么原来的胶粘带业务一定要做好收尾工作,把没收回的货款全部收回来,然后,写个清单给胶粘带厂和办事处,再把业务关系全部转交给办事处。我带着梁近开赶到醴陵,翻山越岭,逐家厂地走。日杂公司是我第一家也是最熟悉的客户,3个月前发的一批货至今没有付款,我相信我的观察和判断不会有误,他们不应该是那种毫无信义可言的骗子公司。给我起外号叫“不干胶先生”的女经理见面就说:“你们厂办来的两次银行托收都给你拒付了!”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说:“为什么?”

女经理带我到仓库,指着堆放整齐的一码码货品说:“你看,这就是你推销的不干胶。”

我放眼望去,所有纸箱上已经封好口的胶粘带两端全部翘起,在穿堂风中呼啦啦地迎风飘扬,像体育盛会上的一面面小彩旗……我马上打电话给厂里,负责发货的小姐说:“发给日杂公司的货本来就是次品,肯定会有些问题啦。”

我火冒三丈,电话里如果不是小姐的话,我肯定会骂脏话:“这是我辛辛苦苦开发的第一家客户,人家还帮我介绍过许多关系,你坑骗人家等于坑骗自己,我要向厂长告你!”

发货小姐说:“要告你去告你们办事处的陈主任,是陈主任让我发次品嘛。”

又是陈主任!我知道:他这样做提成高,正品每卷给推销员的底价是3.4元,次品每卷是1.4元,这批货如果能够蒙骗过关,他陈主任就能赚上万元,我为陈主任感到悲哀。我一阵虚脱,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难受。那时,我正患感冒。一种为客户负责的正义感支撑着我随女经理回到她的办公室。我坐下来面对女经理,拿出盖有厂方合同章的空白协议书,冷静地说:“这样吧,我代表厂方向您道歉,并签订如下协议:同意拒付货款,供方赔偿需方一定损失,重新发货,并保证是正品。”

签完合同,我马上从附近的一家没有付款的客户那里给日杂公司调来了正品货,女经理脸上的阴云消散了,重新袒露出以往的热情和开朗,宽宏地说:“相信你——不干胶先生。”

离开日杂公司,我们搭乘了一段手扶拖拉机又徒步走了十多里路,我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疲惫不堪,头晕,恶心,总感觉着天在转,地在陷,浑身冷得——在火一样的太阳下,竟然瑟瑟发抖,上牙打下牙……我走进了一家乡镇卫生院,大夫给我试体温,目瞪口呆,认为体温计出了毛病,又换了根体温计甩了又甩又一试,读数和原来的一样——39度9。大夫惊奇地问:“同志,你有多大年纪?”

“33岁。”

“啊!”大夫张开的嘴巴闭不上了,“你……33岁?——高烧39度9,人却这样精神十足,没有倒下?——你要住院啊!”

我摇头:“不!我不能住院,更不能倒下,我现在有三个单位的工作要干啊!”说三个单位时,我劲头十足,充满得意。

我打了一针,吃了药,投宿在一家花炮厂的招待所。那一晚,我睡得很累,很乏,一连串沉重烦人的幻觉!我似乎是在漫无边际的水里游泳,那水很稠,像糨糊,又很脏,脏得像郊区菜农沤的大粪坑。我真累啊!几乎是奄奄一息了,那脏水就要灌进我嘴里了……我似乎是在一条小路上艰难地行走,脚上生了烂疮,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痛,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脚上的烂疮血肉模糊,时而和鞋底粘连在一起,时而又撕开……那每迈出的一步不是用米来度量,也不是用尺来度量,而是用手指来度量,那每一步只能挪出一指、两指、一寸两寸……噢,那是我考大学那年,两只脚烂了,脚趾甲全烂掉了,我忍着刀割似的伤痛,赶去县城中学请教数学题时走的那条冰雪覆盖的小路啊!

我一觉醒来,出了一身的臭汗,床垫都浸透了。我到冲凉房洗了澡,简直是奇迹——我活动一下四肢,浑身变得非常轻松,头脑变得格外清醒,高烧退了,感冒好了!梁近开说:“老邰,你昨夜说了一宿的梦话啊,有时还大喊大叫,好恐怖,好吓人的!”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我穿好衣服,背上行装,对小梁说:“走!早晨8点钟上班前赶到另一家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