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说,”丛兢不忍心地说,“你看她哭得可挺惨的,已经很后悔了……可是,现在后
悔有何用啊?”
这一天紧张的神经都在床上得到释放,丛兢太累了,没多久就睡着了。可张跃却只是一根烟
接着一根烟抽着,就在这烟雾迷蒙中他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忽然,一声悲哀的叹息传来,张跃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在过道的那
一边还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具尸体,身形略显羸弱但却衣冠整齐,五官端正,面部虽然
没有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肌肤,却明显地看得出来经过精心的整理,至少胡子已经刮得干干净
净,他突然意识到:他这么像赵处长。
“有什么好叹息的?”张跃禁不住问,“人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嘛,为什么要自杀啊?”
“美好?”赵处长那压抑在心底已经死去的愤怒又重新燃烧起来,“这个世界充满欺骗、
狡诈、陷阱、明争暗斗、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物欲横流、利己损人、男盗女娼……”
赵处长似乎恨不能把他对人世间所有的憎恶都用他们自己制造的最阴毒的词语宣泄出来。
“的确,”张跃道,“我不知道从何时起就认为:世人皆浊我独清,我憎恶那个混浊的世界
,也不愿和他们兼容,我清楚,不浑浊,所以逃离浑浊,只要能够逃脱,去哪儿都行,哪管
天堂还是地狱……可是,我不否认你所说的这个世界上有恶劣现象的存在,可人世间美
好的事物是占主导地位的,很多很多美好的自然风光,江河湖海各有其宏伟壮阔,树木森林
、草原雪域都有其美妙神韵,而让我最为留恋的是人类最美好的心灵啊……”
“既然你觉得人世间那么美好,你就留在那儿好了,干吗还要离开呢?”赵处长也毫不客气地
讽刺他,“你比我年轻,还没有到了老得一定要死的地步!”
“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完全轻松了,就可以自由自在了吗?”张跃问,“你死的时候形象
多么难看啊,死了,被人拖着就那么被扔进太平间,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规整了呢?”
“可现在这样子就是我赵处长!”那个幽灵般的声音显然愤怒了,“告诉你,想当年,不,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一个有一米七八高的大汉,鼻子不歪,眼睛不斜,两耳对称,称
不上帅哥但绝对对得起观众的!其实,”那个幽灵有些哀伤地说,“我本不想糟蹋自己的形
象,可是,我自杀了六次都没成功,都被我那个婆娘给破坏了,我恨透她了……这是第七次
,我终于成功了!”
“唉——”张跃哀伤地说,“我真的觉得很累,人死了也还会为着体面和尊严去奋争,唉—
—”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张跃转身望望,原来那个面色和谐、整整齐齐的尸体不见了,取而代
之的是赵处长趴在地上那扭曲的身体,铁饼般的头颅,以及那鲜红的血液掺杂着脑浆在汩汩
地流淌着……
“啊——”张跃拼命地大叫,“我没有死啊,我没有死——”
丛兢慌忙起身,揪揪张跃的鼻子,把张跃从噩梦中还魂到人世间。他睁开眼睛,暗淡的天光
从窗外倾泻入室,一轮下弦月斜挂西天,星星在闪烁迷离的光芒。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窗外
,似乎在寻找着赵处长的灵魂是否升入了天堂,他从来不迷信,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希望天堂
真的存在。也正如许多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所描绘的那样,活着的人永远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
什么样子,人们常常冠冕堂皇地为死去的人升入天堂而祈祷,拿人类善恶的不成型标准来诅
咒所谓的作恶多端的人下地狱,可天堂里是否真的伫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否飘荡着万紫
千红的流云,是否飞翔着成群结队的仙鹤;地狱里是否阴暗晦涩,是否鬼怪横行,是否酷刑
比比皆是,活在人世间的人永远都无从知晓,可是,这赵处长到底升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
狱?
赵处长跳楼坠地那不堪入目的尸体又在眼前浮现,张跃努力排遣,可还是不断地闪回,想想
刚才梦中的对话,心底就在埋怨赵处长为什么不选择好一点的自杀方式,就是死也让自己死
得潇洒、体面、干净,最好无任何痛苦,达到目的的结果就是想要摆脱现实的烦恼,对自己
死后的期望就是来生获得幸福!这赵处长许多年来的工作都是周密思考的,但对离开这
个世界的方式却不知道为何不精挑细选、全方位地设计一下呢?
就在这胡思乱想中,他睡着了。
初冬的早晨,阳光微曦,城市的楼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霾中。
张跃陪着游惠来到殡仪馆的遗体美容院。遗体美容室简单、空旷,只有一张供尸体躺放的
床,完全不同于为活人而开的美容院,四周没有任何可供美容者自我欣赏的镜子。其实这里
没有镜子是对的,没有一个死去的人还能从镜子中观赏到自己的遗容,而真正能够反映出遗
容的是活人的眼睛。游惠的眼睛仿佛就是赵处长遗体的镜子,她认真而仔细地看着那个男美
容师在修复赵处长的身体,腿和胳膊修复好后,就剩下面部,可他的面部已经极端扭曲,局
部撕裂,眼睛有眶无珠,根本无法看出他从前的模样。美容师终于把他的面孔整出个人样来
,虽然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经归位,但还是和曾经的赵处长有着太平洋和大西洋般的差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