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简桢只觉得背后发冷,那个笑容可掬的周海珊,那个在办公室一角静静工作的周海珊,那个不知道去哪里买东西让她总想要去照顾的周海珊,原来,只是个误会。

而她一直信赖依靠的许永纯,现在要跟她争同一件东西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简桢啊简桢,你打算作何选择。

到家还不到9点,简桢无力地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想得到完全的安静,好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

毕业的时候,想尽办法留在了北京,妈妈盼着她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第一份工作,是给国外通讯社的驻华记者做助理。接听电话,翻译稿件,订机票,做现金帐,贴发票买咖啡……从一点点小事做起,遇到过很多困难,学了很多东西,才让她得到EPF这个职位。

在一个做销售和生产的公司,行政是最无关紧要的部门,转型太难,也没机会升迁,眼看事业没什么奔头了,她遇到了周海珊。

她给了她机会和希望,她会让她的路变得更宽。

只是,这不是免费的午餐。

如果有些东西,要靠真才实干以外的手段来获得,那她宁肯不要,否则,她对不起父母给她的教育。

从小,她看了太多逢迎的笑脸,言不由衷的赞美。藏在身后的礼品,为的是换取一次晋升,一个机会,或者一套房子。她父亲是个清正的人,但是太多人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愿望和需要,他们接受社会地位带来的不平等,屈从于权利阶层对他们的予取予求,他们主动或者被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每到这时,妈妈就会让她走开,让她不要对眼前的这些产生优越感,也不要觉得这样是行之有效的正常手段。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特别为她讲过这其中的道理,但是他们用18年的言传身教,告诉简桢,一个人如何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尤其是别人的尊重。

她可以跟周海珊说杨树森经济上不清白,作风上也有问题,她可以说徐迪,甚至可以说与杨树森共进的那顿走了公帐的晚餐,以及所有的道听途说。她说什么不重要,周海珊的目的,不在于事实,而是态度。

可是,跟周海珊一样,对简桢来说,这件事,也跟杨树森无关。她如果这样做了,那她跟那些讨好地夸她是世界上最美最乖的小姑娘的人没有区别,甚至,她还不如这些人,至少这些人,没有伤害到别人。她就像那个在她上初中那年到处写匿名信向她爸爸泼污的人一样,从见不得光的地方,射出一枚暗箭,打倒对方,来铺平自己的道路。

她不会忘记当时爸爸的烦恼,妈妈的愤怒。她不要做那样的人。

简桢打开电脑,登录进OUTLOOK,她现在要给周海珊回信。

大不了,她从此被打入冷宫,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职位,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浩宇之流的商家几十几百的算计纠缠,看所有人的脸色,听所有人的调遣就是。

让更乖巧的人去渔翁得利好了,简桢只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会觉得对自己没法交代。

“Dear Stella,”这封信她打得非常迟缓,而且不断删改,想让自己的语气看上去尽量中立平缓。

“Sam的问题,抱歉我给不了你太多的信息。就我的工作范围来说,跟Sam的直接合作,尤其是经济方面的,十分有限,因为我所经手的所有支出,都要经过Sam和财务的双重审核,而且很少涉及到大额采购。因EPF现有制度所限,我对Sam的很多行为和决定,无权过问,也无从监督。我承认,因中国对现金交易的监管不利,可能造成一些漏洞的存在,但是我个人因没有什么切实有力的证据,所以不打算贸然对一些事妄加揣测。”

写完她想了想,还是另加了一段。

她希望周海珊能尽早罢手,这个公司惟一可能有问题的两个人,一个杨树森已经走了,一个徐迪,即将走了,剩下的人,简桢对他们的操守都有足够的信任,只要周海珊管理得法,她所担心的问题不会再出现,为什么不能让所有人有一个新的开始,清清白白地做人呢?

简桢并不想得罪周海珊,就好像她不想讨好她一样。她是跟EPF中国一道成长起来的,EPF的办公室是她亲手建起来的,她不想离开EPF,也不愿看到EPF四分五裂。

“Stella,我十分尊敬你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也对你即将带给EPF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我相信在你的带领下,我们会是一个非常棒的团队,能做出更好的成绩。请给我们大家充分的信任,我们会以令你满意的工作表现来回报的。”

这段话,是简桢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她没法把话说得更明白,她已经向周海珊表示了自己没有敌意,愿意合作的意思,这还不够吗?难道真的要提着杨树森的头来证明这一点吗?

简桢再次看了一遍这封邮件,按了发送。她知道,自此,她在EPF,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简桢去卫生间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倒了很多薰衣草的浴盐,她疲惫疲地让身体滑进浴缸,今天的睡眠恐怕不会太好,她要做足准备。

小小的浴间里水汽蒸腾,简桢把脸埋在膝上,细密的水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滴到腿上,带来一点凉意。

让这一切快些过去吧,简桢想,不要再给我机会,也不要再考验我了。

早晨进办公室,简桢坐下连咖啡都顾不上喝,马上打开了电脑,果然,周海珊有邮件回复。

信很短,但是简桢看了4、5遍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Jessie,有关Sam的事,我决定追查到底,我知道Sam已经离开了EPF,我此次的行为也并不针对他个人。我只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团队中存在这种欺上瞒下、互相包庇的行为,你在其中也许有你的立场,无论那是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个covering(包庇)像探照灯一样刺痛了简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