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教学》访谈录(10)

杨: 你说的问题的确存在。做人物研究要能深入进去,也要能够跳得出来。深入进去是为了以同情的心态去理解人物,跳得出来是要让自己在认识和评价人物时能够确实保持一种客观并且是批判的精神。这其实也是研究历史所必须具备的一种方法。但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有不少的难度。你问我为什么能把握住分寸,如果我说我是A型血并且是天秤座的人,你可能会认为我有些“迷信”。但血型和星座这种东西对人的性格及习性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影响,这应该也不全是瞎说。当然,略去这层不谈,人要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要追根究底,就要养成较强的批判意识,绝不能盲从或轻信什么。同时很重要的是对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有如此,才能够经常自觉地看到别人的长处,也才能够自觉地要求自己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

问: 但如何才能做到尽可能不带偏见地去看人看事,进而不带偏见地以一种同情的心态去看待历史和历史人物呢?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方法可循呢?

杨: 我想我的情况可能和我蹲监狱的经历有关。我过去也并不就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孩子天生如此。但很多人不容易理解别人,其实很大程度上恐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犯过多少错误,更没有沉沦的经历,因此对自己的道德操守、人品、地位乃至形象太过自信自爱了。反过来,对那些可能有过这样或那样问题的人,哪怕是在一些方面不如自己或低于自己很多的人,难免会抱以一种不屑与伍,甚至是从内心里鄙视厌恶的心态。但监狱生活使我看到了作为人的另外一面。

我坐监狱时曾被调换过两三个囚室,因此和几个犯人有过交往。和这些犯人接触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我过去想象中的坏人。这一段经历留给我的种种感触对我有很大影响,改变了不少对社会和对历史的看法。在我看来,不学历史的人尚且应当学会理解和宽容,学历史的人尤其应当善于用发展和变化的眼光看问题,而不能简单地凭一己印象来取好恶。如果我们对周围一时间尚不能完全弄清楚子丑寅卯的人和事,都没有办法在理解的前提下予以同情和宽容,看不到事情有发展变化的一面,我们又如何能够对表面上看起来早已盖棺论定的历史真正做到客观,并公平地注意到其背后的复杂背景和它可能的发展变化呢?毕竟,由于历史发展的关系,过去的人和事更容易受到环境和条件上的局限,也更容易被后来人为的种种假象所蒙蔽。不注意这一点,就很容易凭一己印象把历史人物脸谱化,先定义好坏。其实没有谁天生就是坏人,也没有绝对不会做坏事的好人。何况我们通常所谓的好坏本身就是相对的,是有条件的,它们多半只是特定背景、特定环境和特定条件下的产物。一些在甲看来是好的,在乙看来则可能是坏的;一些在过去看来正确的东西,在今天看来却可能是错误的;一些按照通常的价值观难以理解的事情,在当事人却往往会有不得不如是的复杂原因。我们不能拿甲的观点来要求乙,也不能简单地拿今人的看法来衡量过去。我所以坚持研究历史,包括在研究毛泽东、研究蒋介石的问题上,要像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样,“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就是因为我相信,不如此即不足以真正理解历史人物的思想和动机,不足以准确地解释他们行为的内在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