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广场,我从一辆拥挤的地铁上下来,换乘另一辆开往96街的地铁。我在关门前一刹挤进车厢,和一堆自己从不想去认识的人挤在一起,被迫互相碰触着身体。所有的面孔都是不友善的。我问自己,我这辈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啊?门很快打开了,我被推挤到了肮脏的站台上。我攀爬着很陡的阶梯,走向93街。虽然四月初天气还冷,我却走得心跳加速,都出汗了。
我从地铁站出来,迎着风,几乎是蹒跚着向百老汇大道口的星巴克走去。人行道被冰冷的雨弄得湿滑。我停了下来,已经到了门口,但我却并不急于推开店门。
我凝视着星巴克的标志,我所面对的现实状况把我击得晕头转向。站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站在城市中一个我不该站的地方,我感觉麻木了。我曾梦想再加入一家大型的国际性公司,再次变得富有、幸福,拥有支配权,可这梦想却变成了耻辱的噩梦。是的,我就要加入一家大型的国际性公司,可是事实上却不过是个起了别号的服务员。我仿佛预见到那大庭广众下的尴尬场面: 我迈克尔•盖茨•吉尔,打扮成一个服务员,给人们端饮料,而他们还可能曾是我的朋友或客户!就像古代的时候,朝圣者给罪人戴上枷具、公示于广场,让大家都看看这些罪人的下场。
清教徒牧师科顿•马瑟曾说过:“我们都在发怒的神灵掌控之下。”或许正有一位发怒的清教神灵,决意要惩罚我所犯下的一切罪行。过去的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沉重的负罪感中,因为我伤害了那么多我所爱的人——我的前妻,我的孩子们,还有我为数不多的那些朋友们。我的清教徒祖先们一定对我狂怒了。我想,是的,我一定是得罪了一位要报复我的神灵。
但我必须承认我面临着世俗而悲哀的现实,我不能假装自己生活在虚构的圣经般的旅程中。我不是现代版约伯约伯(Job): 该典故出于《旧约•约伯记》,约伯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富人,受到上帝多次降祸的考验。后人用他的名字喻指最有忍耐力的人。,我正在找工作。而且我必须得面对严峻而平常的现实,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自己的财政管理不善、因为自己的性欲需求使我堕落到这般田地。我并非什么上帝甄选的人物,我必须伤痛地承认,我并非那么独一无二。但要我放弃那种自以为无与伦比的感觉,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难受。
现在我被迫认清了一个新的现实: 我老了,很难找到工作了,这正是如今几百万上了年纪的美国人所经历的现实,我们难以维持生计,而我们国家的各大公司都不再需要我们了。就在这种极度苦闷、矛盾、不得已而谦卑的情形下,我推开了星巴克的门。
店里又热又吵闹,一片毫无秩序的混乱状况。顾客的长队几乎排到了门口,有抱着孩子或推着童车的母亲,有查看着手机的商人,有拖着背包的小学生,有提着手提电脑的大学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咖啡。
当我看到柜台后面卖咖啡的服务员时,我的一项担忧得到了证实: 所有的“工作伙伴”果然都是非裔的。显然这里也没有民族多元化。但这并未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自从克莉斯多给我面试以后,我留意了很多家星巴克,发现在纽约各星巴克门店里工作的白人真的非常非常少。
有生以来第一遭,我发现自己成了真正的少数派,那么地显眼。我要和一些背景、学历、年龄和种族完全不同的人一起工作了。
照店里的情形看来,显然我得极其努力地干活了。三个星巴克店员奋力敲打着收银机,边收钱边迅速地大声朝咖啡调理台的店员报出客人所需的饮料。咖啡调理台上的店员一边重复饮料名,一边快速而熟练地做好饮料,同时倒入牛奶和浓缩咖啡。然后,他们快速而有秩序地把饮料端给顾客,强有力地——几乎是大喊大叫地——说一声“请享用!”而顾客则颇为急切地接过自己的饮料。
这桩咖啡买卖对咖啡调理台两边的人来说无疑都来不得一点儿马虎。速度癫狂、声音喧杂,像在与时间赛跑。我一向不善运动,而这家店却充满着运动氛围,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处于巅峰状态。就在报饮料名的一呼一应中,我想自己以后可能就要在这出嘈杂的意大利歌剧中扮演一个角色了。
我突然又担忧起来,不只是为了种族、阶级或是年龄,现在我还有一桩更根本的忧虑。我开始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干星巴克的活儿绰绰有余,可现在却发现自己干起来可能还不够格。这份工作对我真是充满了挑战性——挑战我的精神,挑战我的情绪,也挑战我的体力。
我一向不善于理财——我如今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其原因主要在此。我读书时数学功课很差。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很多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演算出方程式,还说:“这多简单啊!”我讨厌那些老师的卓越才能。就连最简单的加减法对我来说都是难题。这会儿,星巴克收银台上快速的银钱交易把我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