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的灵堂花圈簇拥,青烟缭绕,我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没有想到,我第一次置身于灵堂,躺在灵柩上的竟然是自己最挚爱的亲人!没有想到,第一次遭遇亲人的离世,竟是送别自己血肉相连的父亲!上天!你没有给我警示和预告,你倏忽之间便用这样残酷的事实来告诉我什么叫作死亡!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儿思想准备的时间?我还没有准备好,没有……
我独自坐在父亲遗体旁的小椅子上,陷入一种奇怪的冥想。这样的时候,除了歇斯底里的哭喊,便是状若痴傻的发呆。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安静过,一动不动,连思维都转得很慢很慢。我知道灵柩上的那个人,虽然已经被病魔折腾得只剩一把骨头,与平时的形象判若两人,可我仍然可以伸出手去触碰到他,仍然可以呼唤他“爸爸”。妈妈说“有一个人在,总是比看照片好啊!”但是我知道几天之后他就将化作一缕青烟,在这人世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也找不到人叫“爸爸”了!所以我只有分秒不离地守着他,不敢吃饭不敢睡觉,我要珍惜,与父亲在这世上相守的最后时刻,每一分,每一秒……
在灵堂里,我像个迟暮的老人,在父亲身边坐成了一尊石雕。这是最疼爱我的人,这是我最敬爱的人,他走了。妈妈,姐姐,谁都不要来劝我,我没有疯,也没有傻,我只想在这最后的时刻,和这个保护了我十八年,呵护了我十八年,给予我生活的疼爱和关照,给予我精神的引领和救赎的人,安静地告别。我感觉身体里有某些物质从灵魂里分裂,飘逸而出,即将跟随父亲的遗体在烟筒里化作一缕轻烟。父亲走了,痛苦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但我知道,只有我的天地因此而完全改变,我不复从前的世界,不复是从前的我。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里说,人只有在子宫里感觉是安全的、温暖的、有依靠的。一旦被剪断脐带,从母体里分离,所有人包括母亲都成为“它者”,从此只有自己一个人独立去面对世界,恐惧感、焦虑感、孤独感、疏离感由此而生。
我的脐带是在十八岁,在父亲的灵堂里被剪断的。
我清晰地看到自己从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一步跨进了愁云惨雾的成人世界,如此粗蛮,如此直接,正如一个刚刚被剪断脐带的婴儿,还未具备任何照顾和保护自己的能力,就被硬生生抛进滚滚红尘中,任其沉浮起落,自生自灭。
多年以后,我在父亲的遗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尤其令我不安的是,在洋儿生活尚不自立的时候,我就抛下了她,我没能尽够父责,这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将给她带来痛苦和创伤。但从辩证的观点看,坏事也可以变好事,我希望我的离去能促使她早知、早熟、早立……
我看后,禁不住伏案大哭!
耶稣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用鲜血洗清了世人的罪过,对于我,父亲具有耶稣般精神救赎的意义。他的肉身离去,却在精神上升华为我的“心灵教父”,令我成为他虔诚的信徒。每时每刻,我总能感觉他的眼睛在殷殷地注视着我,满怀期待!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个令父亲所喜悦的人!
我收拾起少年的顽劣和任性,从此认真踏实,顽强努力地做人,可谁知这成长成才之路是如此一波三折,坎坷艰难!
失学、丧父的我擦干眼泪独闯“江湖”
失学、丧父,以及接踵而至的工作和初恋,令十八岁成为我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阴阳阻隔,泾渭分明,我的人生由此被硬生生地切割成了两半。
送走了父亲,我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再走出家门时,竟有再世为人之感。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找一份挣钱的工作。因为父亲的重病,家中已经一贫如洗,负债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