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轻狂枉少年(4)

其实,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已经离开了我们。他的大脑业已死亡,只是他的躯体,还顽强而悲惨地在人世间存活了一年多。医学上叫做——植物人。开始的时候,对于灾难有一种本能地排斥和不置信。那时候以为,没有什么灾难是不可逆转,无可挽回的。从一些书籍和影视作品里,我看到一些关于卧床数年的植物人猛然苏醒的故事,我坚信这样的奇迹会在父亲身上发生。十七岁的我,尚存一些傻乎乎的乐观。

每天放学后,我便飞奔到父亲的病床前,大声给他朗读我自认为精妙的文章。书上说,多刺激病人的大脑神经,是促使他恢复神志的最佳办法。我大声地诵读,声情并茂。我坚信父亲一定能听懂。我读到嗓音嘶哑。

医生、护士及同病房的家属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们并没有被感动,在医院待的时间长了,人心渐渐会变得麻木。他们只是有些不耐,看我的目光不解而厌烦。

终于有一天,母亲说,“洋儿,别念了,你爸爸听不到的。你有这个时间和精力,还不如为爸爸做些实际的事情,给他梳梳头、喂喂水、翻翻身……”

我惊愕地住了嘴,几天来自欺欺人地支撑着自己的信念和希望轰然倒塌!我猛然看清了眼前残酷的现实,一种巨大的恐惧摄住了我的心。我像个绝望无助的溺水之人,浑身的力量尽失。

总是泡在蜜罐里的人是否会忽略了甜的滋味?父亲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我才愈加深刻地领会到,自己曾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孩子,因为,我有一个世上最仁慈最博爱的父亲!

在生活层面上,父亲对我的好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从前食物匮乏,有点什么好吃的,家里就分为两份,我和父亲一份,母亲和姐姐一份。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只要是我爱吃的东西,父亲都“不喜欢”,巧克力太甜,水果太酸,瓜子太硬……都让我独占。只要我不爱吃的,他都欣然接受。我爱吃蛋白,他就爱吃蛋黄,我爱吃鱼身,他就爱吃鱼头……哥哥总说父母对我特别纵容和溺爱,现在想起来,父亲对我是有一点点溺爱的。

贵州有“天无三日晴”之称,尤其冬天,经常上着课,细细密密的雨丝便飘落下来。身为贵州小孩,早习惯了这蒙蒙细雨,淋点小雨不算什么,喝杯板蓝根去去寒也就罢了。可是,唯有我的父亲,会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忠心耿耿地夹着一把伞站在校门口等我,无一日或缺。同学们羡慕得眼红眼绿,嫉妒地说:“你爸爸对你真好啊!”我便得意地一挽父亲胳膊,飘然远去,任那一帮冒雨前行的同学把眼球落了满身满背。

高中之后,父亲因身体健康问题当了“调研员”,半退在家休养。可是,不上班的他在家更加辛劳,买菜做饭都落在他头上。有一天,我猛然发现父亲的手粗糙皲裂,指头长满毛刺,不由一惊!这是一双写字的书生的手啊!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却淡然一笑:“没关系,发挥余热嘛!只要你学习好,怎么辛苦都值得……”

生活上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只是浅层次的人类本能的情感表达,单从这个层面去解读父亲显然太片面、太有失偏颇。父亲更多的是对我精神的引领、人格的塑造。

还在四五岁时,父亲便让我拿他的字当字帖,一笔一画练习毛笔字,写好了便用红笔打一个圈儿以示鼓励。每天晚上,他都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教我认字,教我背诵唐诗宋词。

上小学后,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但到三年级时,语文却破天荒考了个不及格!原因是从三年级起开设了作文课,而我,竟不会写作文!也许是比同学小一岁的缘故,我怎么也找不到写作文的窍门,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老师要求写三百字的作文,我使出浑身解数,却怎么也凑不满一百字,更甭提什么写作技巧和质量了。写作,成为我学习的拦路虎。一向争强好胜的我沮丧透了!

有一天,老师又布置了一篇写小动物的作文,我写了五十个字就“黔驴技穷”了,抓耳挠腮就是写不下去,父亲面对我的窘境不急不恼,微笑着耐心启发我说:“你不要当作是写作文,就当作是和爸爸说话好了。你不是最喜欢你的猫吗?你就给爸爸说说,你的猫长得什么模样?它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它高兴起来怎么打滚儿,生起气来怎么弓着身竖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