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什么领导把获奖证书和奖金颁发到我手中,殷殷地嘱咐道:希望你今后能当一个受读者尊敬和喜爱的作家!我撇撇嘴,没有吭声。在我那小小的心里,未必觉得当作家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的兴趣爱好广泛无比,在各项比赛每每独占鳌头,囊括多项“大奖”,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味。年少张狂的我,当时颇有“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之雄心,只要我汪老三出马,什么成功,什么荣誉地位,还不是手到擒来!年轻,便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让我惊喜的是那厚厚的信封,上面写着“一百元”字样。一百元!什么概念?当时的物价,一毛钱可以吃一块臭豆腐,三毛钱可以吃一碟丝娃娃,五毛钱可以吃一碗凉粉,几元钱便可扯一段质地不错的衣裳面料,而我这长不过千余字,耗时不过一两个小时的短文竟然为我挣到了一百元!
颁奖典礼结束,我兴致勃勃地冲上街去,花二十元给自己买了一套心仪已久的黑色衣裤,套头的紧身T恤,肥大的灯笼裤,英姿飒爽,酷极了!然后开始精心为父母挑选礼物。父亲是一把高档电动剃须刀,他总是用一把过期的人工剃须刀刮脸,迟钝的刀片常常将他的脸刮破。母亲是一双咖啡色皮鞋,精巧的搭襻,半高的鞋跟,是母亲钟爱的式样。此外还给姐姐买了些手绢发卡之类的小玩意儿,一百元瞬间灰飞烟灭。
抱着一大堆礼物,我快活得无法自持。我仅仅还是个高中生,可不但能够“自食其力”,还能“孝敬父母”,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骄傲愉快的吗?我仿佛看见了父亲慈爱赞许的笑脸,看见母亲准备了一大桌美味佳肴,等着给我庆功……
我喜滋滋地往家奔去,急切地想奔向那个光明温暖幸福的所在。我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因为兴奋而有了些奔跑的姿态。十七岁的我,却哪里知道,自己是在奔向一个永不再醒来的噩梦。就在我自以为到达人生快乐巅峰的时分,命运已经把我的人生底色悄然改变。就像一曲恢弘华美的乐章,突兀地插进一个休止符,优美的乐曲戛然而止,取代的是无穷无尽的重压和伤害。刚跑到大院门口,便看见邻居阿姨惊惶地走过来,满目凄然地说:三三,你爸爸今天下午晕倒在演讲台上了,正在医院里抢救呢!还不快去!
什么?!
宛如当头一棒,我脑子一阵晕眩!来不及细想,赶快转过身,拼命地往医院跑,跑得气衰力竭,手里还可笑地紧紧搂抱着那堆礼物。
到了医院,看到医生护士一大堆围在床前。父亲双目紧闭,喉咙里“轰轰”作响,全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只觉浑身的血液凝固,手一松,皮鞋、剃须刀等物什“劈里啪啦”散落一地!
父亲的呼吸急促,喉咙里“轰轰”作响,眼睛向上翻着,全是白眼球。他肺里有痰,吐不出来,这令他窒息。医生拼命用钳子撬他的嘴,试图将吸痰管插进他嘴里帮助吸痰,昏迷中的父亲却将牙关咬得紧紧的,半天撬不开。
医生拼命用劲,然后,“砰”一声,我听见母亲凄厉地一声尖叫:啊——!父亲一颗带血的牙齿被撬落了下来!
有什么声音比这尖锐的一声响更令人心魄俱散?有什么物品比这血淋淋的刚从父亲嘴里活生生撬下来的断牙更令人肝肠寸断?!
有一把利刃从我的心脏上狠狠划过!那尖锐的、锋利的、锥心的痛!那千刀凌迟,肝胆俱裂的痛!让我浑身痉挛,抽搐,生不如死!
“老汪,老汪”!母亲惨痛地哭喊起来。她扑上去,颤抖地用手绢捧住那颗牙齿,绝望地哭喊,“老汪,对不起啊,老汪,你疼吗?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伤了,对不起啊……”
“啊——啊——!”一声声恐怖的不成人声的尖叫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那竟是从我的胸膛里发出!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般,拨开层层的人群,穿越病房走道上种种惊异的目光,躲进走道尽头的厕所里,椎心泣血,撕心裂肺地痛哭!
在医院那间狭小昏暗,充满刺鼻药味和臭味的厕所里,我放肆地尖叫,狂野地痛哭!把自己的生命化作了一声声哭喊,哭得汗湿满背,哭得几欲虚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痛哭。少不更事的幸福和快乐,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母亲流着泪,用手绢郑重地收藏起父亲的断牙,发誓等父亲好转之后,一定要请最好的牙科医生替父亲把牙镶嵌好,因为父亲是一个那么爱体面爱整洁的人。她怎知,父亲损失的岂止是一颗牙齿,后来的他失去了思维,失去了意识,失去了行动,失去了语言,失去了肌肤,失去了血液,失去了他所能失去的一切,最终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