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浸润的童年(3)

在家里,母亲掌管着“经济基础”,父亲决定着“上层建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落在母亲瘦弱的肩上。从一日三餐的采买蒸煮,到一家老小的衣裤鞋袜,都靠母亲一双大学生的手来操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生活如此艰苦,母亲每天在家不是做着香肠酥肉等吃食,便是踩着缝纫机做衣服,连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以至于年幼的我一直没有认为母亲是一个知识分子,倒好像是一个自己挣工资的“家庭妇女”。直到后来了解到母亲漫长多舛而执著的求学之路,终于在三十三岁“高龄”大学毕业,成为那个年代凤毛麟角的女大学生(这就是为何父母那么晚才生孩子的原因),才悚然一惊,肃然起敬。

父亲决定着家里的精神风貌,虽然在一些家务琐事上母亲常对他念念叨叨,但在大事上坚决迷信和服从着父亲,绝对维护父亲在家里的尊严和威信。她盲目崇拜着父亲的才华,每每把父亲誉之为“文豪”,她自己则自谦为“我们这些学理工科的,语文程度低”,连父亲写一封普通的家信,她也得意地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声朗读,只觉哪一句话都精彩,哪一个词都妙不可言。话说回来,母亲似乎的确也颇为缺乏描述形容的才能。不管提起哪位漂亮女子,她总千篇一律地形容为:“眼睛鼓鼓的,鼻子拱拱的,一张长瓜瓜脸……”我和姐姐面面相觑:这说的是美女吗?分明就是一匹马呀!

哥哥则一直充当着“偶像”和“榜样”的角色。他童年到少年的历史基本是从辉煌到辉煌,一个斑点都没有。关于他的种种感人事迹和传说,一直在这座小城被当作“神话”和“传奇”广为传诵。我的中学老师每在讲完课后的闲暇,最大的享受便是津津乐道“汪克”的种种:汪克每次考试不但都名列榜首,还能把第二名甩出几丈远;汪克初一就在全国的著名报纸上发表科幻小说;汪克是全市的体育标兵;汪克十七岁便考上闻名遐迩的清华大学……这个哥哥,一直给我带来荣誉,同时也有压力。我不知道,从小到大一直背负着众人的殷切期盼和瞩目,会不会感觉累?我只知道,从进清华大学建筑系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一直以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以“拼命三郎”的姿态,为了自己的建筑理想狂奔在事业大道上。在这个浮躁轻狂,急功近利的年代,从他身上,我看到的确还有这样的一些人,不羡荣华富贵,不计一时得失,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纯洁的理想而燃烧,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良知和脊梁,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动力。

关于姐姐,不管在我的书里还是言谈中,我都极少提到她,以至于不了解的人都误认为我只有一个哥哥。其实姐姐和我亲密友爱的程度何止于超出哥哥几十倍!我很小的时候哥哥就去往他乡求学,只有姐姐一直陪伴着我,从小我俩就睡在一张床上,相亲相爱,形影相随。

或许因为童年少有同性女伴之憾,我一直把获得同性朋友的赞许和首肯视为最高目标,执著地渴望寻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同性“知己”,为此我痴心地寻寻觅觅。每当有同性朋友出现,我总是全无心肝地把姐姐撇开,她似也毫不介意,可是,每当遭遇了种种友情的“背叛”,她却总是忠心耿耿地站在我身后,不离不弃。有位作家一生孤独,最后终于决定生一个孩子。她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给自己生一个并肩战斗永远忠诚的“朋友”!成年后的我终于明白,早在我出生之前,母亲便给我准备了一个终生相守、绝对忠诚的朋友,这个朋友就是姐姐!这份友谊从来不需要我小心翼翼地去讨好和维护,因为它早已渗入血液,无可离弃。我奇怪的是,为何在我的文字里极少出现姐姐——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亲爱的同性朋友的踪迹?一种可能是姐姐生性恬淡温和,欲望单纯,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过于平淡和顺理成章,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值得大书特书。另一种可能是因为我与姐姐走得太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或许姐姐的内心远不像她的外表那般单纯平和,那是一个非常广博幽深的海洋,其中的内涵是我这愚钝之人所没有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