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4)

于是,我参加了全市统一的“招工考试”,准备加入工人阶级的行列。

如期考上了。

同为工人阶级,工种的好坏之分也是天差地远的。母亲清高了一辈子,信奉“万事不求人”,可为了我的前程,她决心“把面子撕下来揣在口袋里”,老着脸皮去“求人”!

一个素无任何社会关系,对交际世故一窍不通的人,走起“后门”来,是个什么情景?看多了传统戏曲的母亲认定了一个字:求!刘备的江山都是哭来的!

记得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扯着我怯怯地在某位领导家门口长时间徘徊。良久,才鼓足勇气颤抖着敲响了门。随着门开的一刹那,母亲迅速添上了一副谄媚的、愁苦的、卑躬屈膝的笑,这笑像哭似的,从母亲的眼睛里涌出来,流了满脸。

领导都很倨傲,一番的冠冕堂皇,什么“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之类。母亲只是一味卑微地、软弱地苦苦哀求,“孩子她爸也为党奉献了几十年,最后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呀,我们孤儿寡母实在走投无路了呀……”

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忘记母亲在求人时那一份小心讨好,那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这笑在那些个深秋的夜里,如乱箭刺痛着我的心!这是标准的有求于人的笑,气焰先就矮了三分;这也是标准的求不着人的笑。款待达官贵人,满汉全席上齐还唯恐寒碜,而打发一个乞丐,扔一口剩饭都嫌奢侈。

对方的脸色总是越求越难看,逐客令清清楚楚摆在脸上。母亲总还试图努力,徒劳地继续着她那苍白无力的“哭诉”,不断推搡着我说:“孩子,快求求叔叔,求叔叔帮帮忙啊……”

十八岁的我,局促地紧贴着墙壁,羞愧得无地自容!隔了十几年岁月的风尘,我至今仍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份身心俱焚的耻辱和悲哀!什么清高、面子、人格、尊严……俱都消失不见。

方案下来,我被分配到公共汽车公司,这在当时是最差的一家单位。

求人未果,枉自自取其辱罢了!

希望的肥皂泡破灭,母亲无奈,垂泪嗟叹,她已经尽力了,技穷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一棵大树可以依靠,可以休憩,可以乘凉。未来的路,只有靠我自己独自去走了!站在公共汽车公司四面透风的办公室里,看着空芜荒凉的大操场,四处是油污泥泞,我的心也如同这暗无阳光的天日,压抑低沉得透不过气来。

填表的时候,在“特长”及“获得过何种奖项”一栏,我赌气一般,把自己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什么文章,在什么比赛上获过什么奖,林林总总罗列出来,长得表格都填不下了!办公室主任见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困惑地发问:这么有才华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我仰着头,把脸转向窗外,拼命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我坚决拒穿公司所发的售票专用的蓝色小围裙,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扎上小围裙时那陌生的形象。这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拒绝与坚持。

我跳上了公共汽车。我发现自己并不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