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短!再短!(2)

饭做好后,趁热放进保温桶,火速飞奔到医院,送给姐姐。然后跑到母亲的病房,在一只小煤油炉上,给母亲煮烂糊的稀饭和面条。因为母亲胃不好,油腻的食物不能消化。收拾好碗筷,再飞奔去父亲的病房。父亲已无咀嚼和吞咽固体食物的能力,只能把各种营养品调制成汁,一小匙一小匙地喂进他嘴里。每两小时吃一次,一次吃半小时。

我的家庭也算出身“书香门第”,素来崇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仅仅几个月前,我报考什么样的大学还是全家人关注的焦点,是重中之重,头等大事。可是,如今全家人都在和死亡赛跑,在和病魔争夺着父亲极其有限的生命。虽然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全家人还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耗尽一切的时间、精力、健康、感情,付出一切所能付出的无法计算的高昂的代价,以换取病榻上的父亲多活一天、一分、一秒……

无人再有余力关注我的学业和高考。和父亲的生命相较,我的前程是一件轻若鸿毛,不值一提之事。当我提着饭盒飞奔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凄厉的寒风从耳边疾驰而过,当我在几个病房间来回辗转,忙得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我明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历史已然成为过去,家里,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是的,从前父母只是要求我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那就是我唯一的最重要的任务,可我却偏偏有那么多奇思怪想,总是不那么令他们如愿。如今,我决心踏踏实实认真学习,我每一次测验都名列前茅,可是,学习却变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我没有时间!

多么无奈而讽刺!高考,这个人生中最关键的转折点,这件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被我轻描淡写,顺理成章地错过,没有人表示诧异和遗憾。连我自己也没有。

生命,在一点一滴地从父亲身体里流逝。这过程是缓慢的,却是清晰可见的。生命在父亲一寸寸消瘦的肌肤,一根根枯萎的血管,一步步僵直扭曲的身体里流逝,无论我们全家人如何地尽心竭力,无论付出何种高昂的金钱和健康的代价,我们都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病魔在一刻不停地悠然自得地吞噬着父亲的躯体,死亡之剑,时刻在父亲的头顶上高悬!

十三个月,三百九十五天,我日日夜夜,看见死神灰色恐怖的身影,嗅到它腐朽阴冷的气息,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发出的一点点破碎的声音!

数年后,我看见一个女作家在怀念母亲的书中写道: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学、失败、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至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她多少次对着苍天发誓,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母亲以及当初那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可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看着此言,着了魔一般,呆若木鸡。我不明白自己切肤的疼痛和心事,如何竟被这位素未谋面的女作家一语道出!是的,我多少次虔诚地对着上苍祈祷,用我三十年阳寿换取父亲十年的平安!我磕破了头,喊哑了嗓子。

可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怔怔地捧着那本书,站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泪流满面!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像个稚幼无知的孩童失声痛哭!

那个有雨的秋夜,守夜的姐夫把门捶得“梆梆”响,惊惶地告知父亲垂危!

我们母女三人连睡衣都没有换,便一头扎进雨里!当时是深夜四点,没有车,我们三人在雨夜里狂奔,泪水,雨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心里恨恨地想,如果父亲今晚出事,我将终生仇恨、诅咒雨夜!

这样的紧急抢救,已经有过多少次?十次?二十次?数不清了。父亲屡次危在旦夕,又都转危为安。可是,这一次,父亲没有再能逃脱噩运。不管有多少的牵挂和眷恋,不管有多少的不舍和不甘,他还是,带着满身的伤痛撒手归去!母亲喟然长叹:无可奈何花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