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轻狂枉少年(6)

一个宏大的声音在天宇间响起——啊!父亲是如此深爱我!父亲是如此深爱于我!

我不敢讲述我曾经的梦境,那怪诞的荒谬的大逆不道的梦境,与死亡有关的梦境。

对死亡,我一直十分恐惧,十分敏感。我是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我家居住的地委大院里有一个停尸房,有一天一个大孩子把我带到了那里。五岁的我,懵懵懂懂,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然后,我看到平生最为恐怖的景象。

那天晚上,同床不共枕的姐姐正好去了外地亲戚家,独霸一张大床的我不断地从噩梦中吓醒。枕头里有鬼,我抛掉了枕头;被子里有鬼,我抛掉了被子;床单里有鬼,我把所有的细软统统抛到了床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光秃秃的床上,倒抽着冷气,想号啕大哭,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绝望地抱住头,惊恐万状。

不知是否由于这次历险所受的惊吓从不曾得到有效的抚慰,从此,关于鬼怪和死亡的恐怖袭击了我,也袭击了我的梦境。我不敢看侦破小说,更不敢看刑事侦探类影视剧,不用看画面,单是那阴森的音乐就足以让我灵魂出窍。我更怕现实生活中的死人,那时都不去殡仪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楼下或大街上会搭起一个黑色的帐篷,鬼魅的哀乐,缥缈的香烟,凄惨的哭声,像一个最恐怖的电影画面。童年和少年的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那黑色的幽灵城堡,紧紧护住自己那颗脆弱的心。

有时候,班上有同学的家人,比如说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去世,他们会请上两天假,再露面时臂上戴着一个青纱,青纱上绑一朵小白花。他们的脸上总是显出一种早熟的忧郁和悲戚,有的双眼红肿,面色苍白。这种时候,我会忘了对“死人”的恐惧,只是对他们满怀同情,同时暗暗庆幸,自己的家人从来没有一个离世。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我出生以前便先行离世,所以,我可以不再亲历失去亲人的悲痛和恐惧。然而,我却不知,有一天我的生活也会被亲人的离世袭击得支离破碎,就像被摔在地上的水晶瓶子,纵然有晶莹闪烁,也是残片。

或许因为父亲身体一直欠佳,上了高中以后,我无端地会做一种怪梦,梦见父亲突然倒下,离开了人间!这种梦境频频骚扰我,让我从惊惧中吓醒,一身冷汗!第二天一早,我眼睛一睁开,鞋也来不及穿,便迫不及待地光脚跑到厨房里,父亲通常已经在给我准备早餐。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我一颗高悬的心才算落回原地,说不出的庆幸和感激!我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紧紧环抱住父亲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满怀失而复得的感激!原来一切都是梦,父亲好好的,正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毫发无损。这个时候,我才会形象地感知,自己是多么爱父亲,多么需要他,不能失去他。

我不敢向任何人讲述我这怪异的噩梦,甚至连姐姐也不能。我心里充满了犯罪感,不知自己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不着边际的噩梦!我狠狠地责备自己,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这让我沮丧又惶惑。我恐惧地想,这是不祥的。一个孩子居然会频频梦见自己最亲爱的父亲去世,简直是大逆不道,不肖子孙。究竟是哪里来的魔鬼在左右我的梦境,如此折磨惩罚我?虽然人们说,梦是相反的。我也以此安慰着自己。可是,我却不能摆脱阴郁和恐惧。所以,在我可以看见父亲的时候,我总是神经质地紧紧抓住他,唯恐一撒手他就飘然远去。父亲总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不知所措,母亲则会训斥,“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样没大没小,疯疯癫癫的”?

我可以向谁讲述我的恐惧?我只有紧紧地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拼命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只有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他的身体,我才能驱散脑海中的阴霾。

父亲,是活着的,有血有肉。一切的不祥只是噩梦!噩梦!

没想到,噩梦终于有了醒不过来的一天!

在寂静的深夜,我会揪心地痛悔。我诅咒自己那罪恶的梦境,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不详的噩梦?为何要梦到父亲遭遇不测?我责骂自己为何竟有女巫般预测未来的本能,就像遭受了魔鬼的点拨,我所想像和恐惧的,竟都一一在生活中应验发生。

有谁可以令我停止胡思乱想?

在那些冷寂的深夜,那个少年经常会发了疯一样翻身而起,面对苍天席地而跪,虔诚地祈求:万能的仁慈的上苍,请折我三十年阳寿,以换取父亲十年的平安!

她双手伸向空中,向空茫的上苍求助,她“嘭嘭”地磕头,磕得额头渗血,嗓子喊得红肿嘶哑。

上苍是残酷的,冷漠的,它听不到我的呼唤,看不到我的悲伤。

有时在凌晨,我从噩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想,又做了噩梦了!又梦见父亲病倒了!真该死!我仓促地跳下床,光着脚丫跑到厨房,我以为仍然可以看见父亲为我准备早餐的忙碌的背影,我会扑上前去,任性地搂住他的腰,又唱又跳……

可是,没有!厨房空空荡荡。我光着脚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像个头脑不健全的弱智患者,大张着嘴,傻傻地盯着空空的厨房发愣,怎么也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很久很久,理智和意识渐渐回到脑中,我才会心碎地想起,原来,这不是梦,如果是梦,这就是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我被永远地丢在噩梦里了!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什么叫“永远”?一切美的令人留恋的都稍纵即逝,只有令人心碎的绝望到歇斯底里的才会永远——父亲永远地不能醒来了!父亲永远地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了!汪老三的少年永远地失去了,连同她的跋扈和任性,她的骄纵与狂傲。

在一个午后,我茫然地上街,走进一家理发馆,平静地对理发师说,请把我的头发剪掉。

这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顺滑闪亮,一直是我的特征和骄傲,理发师下不了手,浅浅地铰掉一小截,小心翼翼地问,这样长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