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结果,那一年我只干了三个月。我又推进了两百五十页,到第二十三部拿破仑下台那一章(不幸与意外就像孪生子,总是一同诞生)。之后,一个潮湿的刮大风的初夏午后,我在邮箱里发现了芙芮达·斯贝林的来信。我承认一开始它把我弄得心神不安,不过等我寄走了回信,然后再稍微想想,我就劝自己说那不过是个恶作剧。那并不是说给她回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已经不抱希望,我想我们的来往就到此为止了。
九天后,我又收到了她的来信。这次她用了整整一页纸,信纸的上方有一块蓝色凸起的压花印章,印着她的名字和地址。我知道伪造个人信笺是多么简单,但有谁会不怕麻烦地假扮成某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人呢?芙芮达·斯贝林这个名字对我毫无意义。她可能是海克特·曼的妻子,也可能是个在沙漠里离群索居的疯子,但不可否认,她是真实存在的。敬爱的教授,她写道。您的怀疑完全可以理解,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会不相信我的话。了解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我在上封信里向您发出的邀请,飞到苏埃诺镇来与海克特见面。如果我告诉你他在一九二九年离开好莱坞后又编导了一系列电影长片——他可以在农场把它们放给你看——也许那更能促使你前来。海克特已经年近九十,且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他的遗嘱指示我要在他死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毁掉那些电影及其底片,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请尽快与我联系。期待您的回音。芙芮达·斯贝林(海克特·曼夫人)敬启。
又一次,我没让自己被牵着鼻子走。我的回复简明、刻板,也许甚至有点儿无礼,但在我做出什么决定之前,我得知道她是否可以信任。我很想相信你,我写道,但我需要证据。如果你希望我不远千里地赶去新墨西哥,我就要先确定你的说法是否可信,海克特·曼是否真的健在。一旦疑虑消除,我就会前往农场。但我必须提醒你,我不坐飞机。戴维·齐默谨上。
她肯定会给我回音——如果我没把她吓跑的话。要是我真的吓跑了她,那她就是在默认自己骗了我,那么故事就此结束。我并不认为事情会那样发展,但不管她是骗我还是没骗我,谜底都会很快揭晓。她第二封信的口气很急切,几乎是在哀求,如果她真的是她所说的那个人,她一定会抓紧一切时间立即给我回信。沉默意味着我击中了她的要害,但如果她回信——我全心全意地盼望着她能回信——那封信很快就会到达。上封信到我这儿花了九天时间。假如一切顺利(邮局不拖延、不出错),我相信下一封信甚至会到得更快。
我竭力保持镇定,试图继续按部就班地翻译《回忆录》,但没有用。我太分心、太焦躁了,无法很好地集中注意力,为了完成每日的翻译定额而连续挣扎了几天之后,我终于宣布暂停这个项目。第二天一大早,我钻进那间多余卧室的储藏室,把我过去的海克特研究资料拖了出来,写完那本书后我就把它们收起来放进了纸板箱。总共有六箱。五箱是我书稿的笔记、提纲和草稿,而另外一箱则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宝贵材料:剪报、照片、缩微拍摄的文件、复印的文章、老早一些随笔专栏上的花絮以及所有我能找到的有关海克特·曼的只言片语。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些材料了,在等待芙芮达·斯贝林回音的无所事事中,我重新打开了那个纸板箱,并把那个礼拜剩下的时间都泡在了里面。我并不指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但那些资料的内容在我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觉得应当再看上一眼。我收集的大部分资料都是不可靠的:小报文章,明星杂志的小道消息,一些充满夸张、尽是胡编乱造的电影报道。尽管如此,只要记住不把自己读到的当真,我看不出翻翻这些东西会有什么害处。
从一九二八年八月到一九二九年十月,有四篇以海克特为主题的人物特写。第一篇发表在万花筒公司每月出版的《公报》上,那是汉特用来宣传他新产品的舆论工具。发行这份刊物的主要目的就是向外界宣称他们已经与海克特签约,因为那时人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心所欲地编造任何故事。那正是拉丁情人在好莱坞最后的黄金时代,瓦伦蒂诺刚死不久,皮肤黝黑、富有异国情调的外国人对大众仍然很有吸引力。万花筒公司也想趁机捞上一笔,于是他们把海克特说成是滑稽绅士,具有喜剧感、让你心跳加速的南美帅哥。为了支持这种说法,他们还替他捏造了一份引人注目的作品清单,一份他来加利福尼亚之前那段时间完整的职业年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音乐大厅登台献技、参加穿越阿根廷和巴西的巡回杂耍演出、拍摄了一系列在墨西哥风行一时的电影。通过把海克特塑造成一个业已成名的明星,汉特便可以在电影界树立起自己慧眼识才的名声。他要让他们知道,他并非这一行的新手,他是个能干的、有魄力的电影公司老板,他是出高价打败了许多竞争对手才引进了这么一位著名的外国明星,让他能够在美国观众面前一展风姿。这是个很容易蒙混过关的谎言。毕竟,没人会注意别国发生的事,而?,既然有这么多充满想象力的可能性摆在面前,干吗非要框死在所谓的真实中?
六个月后,二月号《电影故事》上的一篇文章对海克特的过去提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看法。当时他的几部电影已经上映,毫无疑问,随着全国各地对他这些作品兴趣的日益增长,在他早年生活上做手脚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那篇稿子出自一个名叫布莉姬·奥夫伦的实习记者之手,从她第一段里对海克特的评论——“具有穿透力的凝视”和“柔软敏锐的小胡子”——我们不难看出她的唯一目的就是说他的好话。他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让她觉得魅力十足,她还对他英语的流利大加赞赏,在交谈中,她问他为什么会有一个德国名字。者(这)很简单,海克特回答说,我的父母都出声(生)在德国,我也是。当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们全家迁往了阿根廷。我在家里跟他们说德语,在学校说西班牙语。英语是后来才学的,来美国之后。说得海(还)不太溜。于是奥夫伦小姐又问他来美国多久了,海克特说三年。那显然与万花筒公司《公报》上的说法相矛盾,而且当海克特随后谈起他来加利福尼亚后干过的一些工作时(餐馆临时工、真空吸尘器的推销员、挖沟工人),他也根本没提到以前在演艺界有过什么资历。所谓在拉丁美洲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演艺明星原来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