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十五节

第十五节

不过,大部分时候,海克特只能从记者那儿收到一个注目礼。他还不算什么大角色,顶多是众多新人里较有前途的一个,我手头的这些专栏文章里,足有一半只提了一下他的名字——通常都和一个女人连在一起,而她也只是一个名字。海克特·曼与西尔维亚·罗兰出现在羽巢俱乐部。海克特·曼昨晚与米尔德丽德·丝薇一起步入直布罗陀夜总会的舞池翩翩起舞。海克特·曼与爱丽丝·德芙嬉笑,与波莉·麦卡克莱恩吃牡蛎,与德洛丽斯·圣琼手牵手,与菲奥纳·玛溜进小酒馆。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八个不同的女人,不过谁知道他那年还和多少其他女人出去过?我的数字只限于我找到的这些文章,八个很可能是二十个,甚至可能更多。

当第二年一月海克特失踪的新闻发布后,几乎没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私生活上。西摩·汉特三天前才刚刚在自己卧室里上吊自杀,警察根本就没想到要从那些陈腐的风流逸事中去找证据,他们把精力都集中在海克特与那个贪污银行家之间的麻烦关系上。也许把这两个事件联系起来的想法实在太诱人了。汉特被捕后,海克特曾经放言说知道美国人还有正义感让他觉得很欣慰。而据海克特的一位私人密友描述,他曾在半打人都能听见的情况下宣称说:那家伙是个无赖。他从我身上骗走了好几千块钱,还想毁了我的前途。我很高兴他们把他抓起来。那是他应得的下场,我一点都不替他可惜。报上开始谣传海克特就是把汉特告发给当局的那个人。这种理论的鼓吹者还声称,因为汉特死了,所以他的同谋要除掉海克特,以防止更多的秘密被泄露出去。有些看法甚至认为汉特的死并非自杀,而是安排得像自杀一样的谋杀——是他的那些黑帮朋友为了销毁罪证精心策划的阴谋的第一步。

这是事件的黑色版本。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美国,感觉上那似乎是个行得通的解释,但没有尸体来支持这个假设,警方的调查陷入了困境。报纸上头两周还跟风跟了一阵,围绕着汉特的商业运作和电影工业里犯罪元素的增多做了一通文章,但在海克特的失踪与其前制片人的死亡之间无法建立起确切的联系时,他们便开始寻找其他的动机和解释。人人都被这两个事件的接连发生弄得头脑发热,但由此就推断是一个事件导致了另一个事件,这在逻辑上是站不住脚的。相邻的行为之间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即使发生时间上的接近使它们看起来似乎有所关联。现在,当其他调查开始陆续展开,人们发现很多线索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德洛丽斯·圣琼,这位早先被好几篇专栏文章称作海克特未婚妻的时髦女郎,悄无声息地离城返回了她在堪萨斯州的父母家里。一个月后才有记者找到她,当他们找到她时,她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她自称还在为海克特的失踪心乱如麻,无法发表完整的声明。她唯一的评论是“我的心都碎了”,此后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而另一个楚楚动人,曾出演过半数海克特电影的年轻女演员(其中在《道具师》和《隐形人》里,她分别扮演警长的女儿和海克特的妻子),也因此冲动地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彻底从演艺界消失了。

朱尔斯·布劳斯坦,一名在万花筒公司与海克特合作了所有十二部电影的喜剧作家,告诉《综艺》杂志的记者说他和海克特已经合写了一系列有声喜剧的电影剧本,海克特的“兴致极高”。自从十一月中旬起他们就每天见面,汉特的事情确实闹得很不愉快,布劳斯坦承认,但海克特并不是万花筒公司里唯一受到冲击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损失惨重,即使他是最惨的,他也不是那种会怀恨在心的人。大好前程在前面等着他,随着跟万花筒的合同期满,他开始动脑筋另谋出路。他和我拼命工作,我从没看到过他工作那么拼命,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新点子。他突然消失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剧本已经基本完成了——一个会让你笑破肚皮的滑稽故事,叫《一点一横》——我们正准备跟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哈瑞·科恩签约。影片预计三月开拍。海克特将担任导演,并在里面扮演一个不说话但很有意思的小角色,如果这些还让你觉得他是个要自杀的人,那只能说明你对海克特一无所知。认为他会自寻短见的想法简直荒谬。也许有人杀了他,但那就意味着他有仇人,而在我认识他的这么长时间里,我从没看到他与哪个人发生过摩擦。他是个王子,我热爱跟他一起工作。我们现在应该花一整天坐在这儿沉下心好好想想发生的事,我敢打赌说他还活着,他只是半夜突发灵感,决定到哪儿单独清静一下罢了。人人都说他死了,但要是海克特现在从那扇门走进来,我一点都不会吃惊,他会把帽子往椅子上一扔,然后说,“来吧,朱尔斯,我们去干活。”

哥伦比亚证实了他们正在跟海克特和布劳斯坦洽谈,双方原打算签订一份拍摄三部影片的合同,其中包括《一点一横》及另外两部喜剧长片。一切都还没有最后敲定,他们的发言人称,不过一旦双方在有关条款上达成共识,制片厂就会张开双臂“欢迎海克特加入他们的大家庭”。布劳斯坦的话,再加上哥伦比亚的柳明,彻底打破了认为海克特的电影生涯已经走到头的说法,有些小报曾把那说成是他自杀的一大动机。但事实表明海克特前程似锦。正如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八日《洛杉矶纪事报》上所说的,万花筒公司的混乱并没有使他“意志消沉”,由于没有发现任何信件或留言可以支持海克特自寻短见这一论点,自杀理论开始让位给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测和不着边际的狂想:绑架撕票、意外事故、超自然事件。与此同时,警方在海克特失踪与汉特自杀之间的关系问题上也毫无进展,虽然他们声称“正在追查几条有价值的线索”(一九二九年三月七日的《洛杉矶每日新闻》),但始终没有抓到新的嫌疑人。如果说海克特真的是被谋杀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指控谁是凶手。如果说他是自杀,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有几个刻薄的家伙则认为他的失踪不过是一种宣传噱头,是由哥伦比亚的哈瑞·科恩在背后策划的廉价花招,为的是让他的新星引起大家的注意,因此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看到他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种荒唐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似乎行得通,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海克特依然没有露面,这种理论最终被证明跟其他所有理论一样也是错的。每个人对海克特事件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但事实上谁都一无所知。如果真有人知道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守口如瓶。

海克特事件大概做了一个半月的报纸头条新闻,随后人们对它的兴趣开始慢慢减退。既然没有什么新发现可供报道,也没有什么新线索可供调查,报纸便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新闻。那年春末,《洛杉矶调查报》首先刊登了一条关于海克特下落的传言。此类传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时断时续地出现,传言说有人在某个似乎不大可能的边远地区——所谓的海克特目击地——看见了他,但那无非是些哗众取宠的小花絮,一种老掉牙的好莱坞笑话,篇幅只有豆腐干那么大,为了拼凑版面而被塞在报纸星座版的最底下。海克特在纽约州的尤蒂卡做工会头目。海克特和他的流动马戏团在南美的潘帕斯大草原上。海克特在贫民窟。一九三三年三月,兰德尔·西姆斯,五年前替《影迷》杂志采访过海克特的那个记者,在《先驱报》的周日增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海克特到底怎么了》。它让人感觉似乎有什么关于事件的新消息,但除了暗示海克特有可能卷入了一场错综复杂、寻死觅活的三角恋爱之外,它基本上是一九二九年洛杉矶报纸上那些文章的老调重弹。与此相似的还有一篇,作者名叫达布尼·斯特雷霍恩,出现在一九四一年的《科利尔》杂志上,在一本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书里——书有个垃圾标题:《好莱坞丑闻与神秘事件揭秘》,作者为弗兰克·C·克莱波德——也贡献了短短的一章给海克特的失踪事件,只要稍微细读一下,你就会发现它几乎是把斯特雷霍恩的那篇文章逐字逐句地抄了一遍。这些年里,肯定还有许多其他关于海克特的文章和报道,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只有在箱子里的这些,所有我能找到的,都在这个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