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十四节(2)

虽然什么都无法确定,但在细细读过这一堆假冒伪造的回忆和逸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在头三篇访谈中,海克特都在避免提及自己的出生地。奥夫伦问他时,他说是德国;西姆斯问他时,他说是奥地利;但两次他都没有提供任何细节:哪个镇、哪个城市、哪个地区。只有跟巴克谈话时他透露的一点信息填补了这个空白。斯坦尼斯洛夫曾经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但在一战末期奥匈帝国崩溃后它被划归了波兰。波兰是个远离美国大陆的国家,比德国还要远,由于海克特一直在竭尽所能地想让人们忽略他的外来身份,因此把那样一座城市说成是自己的出生地实在是件古怪的事。他那样做唯一可能的原因,我觉得,就是因为那是真的。我无法证实自己的推论,但他在那上面撒谎毫无意义。波兰并不能对他的事业有所帮助,如果他想给自己假造一个背景,何苦要提到什么波兰呢?那是一个失误,是一瞬间的走神,海克特一发觉自己的这个口误,立即就采取了补救措施。如果说他刚才使自己太外国化了,那么现在他就要通过强调他的美国化来抵消所犯的错误。他把自己放到了纽约,一座移民之城,然后为了进一步加深印象,又转移到了大陆的中心地带。于是俄亥俄的桑达斯基进入了视线。这个名字他完全是信手拈来,他回想起六个月前那篇关于他的人物报道上有这么个地名,便把它抛给了毫不怀疑的B.T.巴克。结果恰到好处。那个记者被岔开话题后,没再问更多关于波兰的问题,他靠到椅子上,开始跟海克特聊起中西部平原上的苜蓿田野。

斯坦尼斯洛夫位于德涅斯特河的南边,在加利西亚地区的利沃夫和切尔诺维兹的半中央。如果那真是海克特度过童年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很有理由认为他是个犹太人。那一地区有大量犹太人定居的事实还不足以说服我,但把那里的犹太人口与他家的迁徙结合起来看,这一论点就变得令人信服了。曾经有大批犹太人离开那个地区,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沙俄大规模屠杀犹太人开始,成千上万的意地绪语移民逃往了西欧和美国。也有很多人去了南美。单在阿根廷,在二十世纪初到一战爆发之间,犹太人口就从六千涨到了十万还不止。海克特和他的家人无疑也为这些统计数据的增长出了一份力。如果他们不是犹太人,那他们就不可能到过阿根廷。在那个历史时期,从斯坦尼斯洛夫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仅仅只有犹太人。

我很为自己的小小发现而骄傲,但我并不觉得那有多大用处。如果海克特确实隐瞒了什么秘密,如果那个秘密真的就是他的出身,那么我所揭露的也不过是社交场上最平常的老于世故。是个犹太人在当时的好莱坞并不是什么罪,人们只是避免去谈论这方面的话题而已。那时候乔森已经拍出了《爵士歌手》,百老汇剧院里坐满了付大价钱来看埃迪·坎托和费尼·布赖斯的观众,他们喜欢听欧文·柏林和格什温乐队,为马克斯兄弟鼓掌叫好。犹太人的身份对海克特也许曾经是个负担。他也许曾为此吃过苦头,他也许会为此而感到羞耻,但我很难想象,他会为此被杀。当然,世上总会有些极端分子心理变态到要去杀犹太人,但一个人那样做往往都希望自己的罪行广为人知,其目的是把它当成一种恐吓他人的手段,而不管海克特的命运如何,一个确定无误的事实是:人们从未找到过他的尸体。

从他与万花筒公司签约到他失踪,海克特的演艺生涯只维持了十七个月。在这段应该说不算长的时间里,他为自己闯出了相当的知名度,到一九二八年初,他的名字已经开始出现在好莱坞报纸的社交专栏里。我在做海克特电影旅行时,曾设法从各个缩微胶卷档案馆复制了二十来篇这样的专栏文章。肯定还有许多其他类似的文章被我错过了,更不用说那些已经销毁掉的,但光凭这些残缺不全的信息,便足以证明海克特不是那种天黑后会乖乖待在家里的主子。他出没于餐馆和夜总会、各种派对和电影首映式,而且几乎每次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都会附带着一句描述性的短语,比如他那“火一般燃烧的吸引力”,他那“不可抗拒的眼神”,或者他那“令人心跳停止的英俊面孔”。当作者是女人时,这种情况尤为明显,但男人们也会被他的魅力所折服。其中之一,一个笔名叫高登飞的人(他的专栏名称叫“飞檐走壁”),甚至提出海克特演喜剧是在浪费才华,说他应该转向浪漫的爱情剧。曼先生那样清俊的外表,高登飞写道,让人感觉到看着他让鼻子不停地撞到墙壁和路灯柱上实在是一种对审美的冒犯。大众更乐意看到他丢掉那些噱头,专心去亲吻美丽的女郎。毫无疑问,城里会有许多年轻的女演员愿意担任那样的女郎角色。有消息说,艾琳·芙拉瓦已经获得了几次与他一起试演的机会,但现在这位活跃的西班牙绅士好像又把目光投向了康丝坦斯·哈特,那位永远走在流行前列,生气蓬勃的时髦少女。我们殷切期待着这次试镜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