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十二节(1)

第十二节

派对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转来转去,从各个房间里走进走出,几个人扎成一堆聊几分钟,然后又分开到别的房间扎成新的一堆。我从起居室走到餐厅走到厨房再走到书房,刚好格雷看到我,就递给我一杯掺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我想也没想就接过来,因为焦虑不安,我几乎一口气就把它喝光了。那是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第一次碰酒。做海克特·曼调研的时候,我曾经拜倒在各家宾馆迷你酒吧的诱惑之下,但自从搬到布鲁克林开始写作之后,我就发誓要戒酒。当周围没酒时,我也并不是特别渴望那玩意,但我心里清楚,自己离失足酿成大错始终只有几步之遥。我在空难后的行为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如果我不是及时振作起来离开了佛蒙特,也许根本就活不到来参加格雷和玛丽的派对——更别说在这里奇怪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喝完一杯,我去吧台又倒了一杯,但这次我没掺苏打水,只在杯子里加了点冰块。到了第三杯,我连冰块也忘了,直接一饮而尽。

晚餐准备好了,客人们便围着餐桌站成一排,把他们的盘子盛满吃的,然后再分散到屋里的其他地方找椅子坐下。我最终坐到了书房沙发上,挤在扶手和凯芮·穆拉——一位德语系的助理教授——之间。那时我已经有点动作不稳了,我坐下来,膝盖上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满盘沙拉和炖牛肉,然后我转身去拿沙发后面的酒(坐下之前我放在那儿的),我一握住酒杯它就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四分之一杯的琼尼·沃克洒到凯芮的脖子上,接着,紧随其后,酒杯又当的一声掉在她的脊椎骨上。她跳了起来——她怎么可能不跳?——这么一跳,她打翻了自己那盘炖肉和沙拉,那不仅使我的盘子也被连带着摔到地上,还把我的腿上弄得一塌糊涂。

本来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已经喝得头脑不清了,由于裤子突然被橄榄油淋得透湿,衬衫上又被溅得到处都是肉酱,我不禁勃然大怒。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肯定是很难听的侮辱性的话,一句极为无礼的脏话。笨猪。大概是。但也有可能是蠢猪,或者笨蠢猪。不管是哪几个字,在任何情形下你都不该因为这点小事而大声吼出那种字眼,更何况当时还有满满一屋子敏感躁动的大学教授在场。也许不用再补充一句,凯芮既不蠢也不笨,而且她根本就不像一头猪,她是个迷人、苗条的女人,年纪四十不到,教歌德和荷尔德林,对我从来除了无比的尊敬和亲切之外别无其他。就在事件发生前的几秒钟,她还在邀请我到她的一个班上去讲课,当我清清喉咙准备告诉她我要考虑一下的时候,酒洒了出去。这完全是我的错,但我却立刻掉转枪头把怨气都发在了她身上。那真是一次丢人的发作,也再次证明了我还不适合被放出笼子。凯芮刚刚才对我做了一个友好的提议,事实上她已经发出了某种试探性的、非常微妙的信号,暗示我们可以就很多话题进行更为亲密的谈话,而我,一个近两年没碰过一个女人的男人,发觉自己对这些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示开始有了反应,我开始用男人酒喝多时那种粗俗的方式,想象她脱光衣服会是什么样子。难道那就是为什么我会厉声呵斥她的原因?难道我的自我怨恨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因为她唤起了我身上的一丝性欲就要对她进行惩罚?或者是我心底其实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所有那些小暗示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不过是靠近她那暖香的身体后产生的片刻冲动?

为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当她开始哭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哪怕丝毫的歉意。当时我们俩都站在那儿,当我看到凯芮的下嘴唇开始颤抖,眼角充满泪水,我感到很高兴,差点为自己制造的惊愕效果欢呼雀跃。那时房间里还有另外六七个人,在凯芮的第一声惊叫后他们全都把头转向我们的方向。盘子哗啦砸在地上的声音又把几个人引到了门口,当我嘴里冒出那句可恶的脏话时,至少有一打的目击者听到了。随后一片沉默。那一刻大家都被集体震呆了,接下去的几秒钟里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一开始凯芮气喘吁吁,不知所措,经过这小小的休整,她的受伤变成了愤怒。

你没有权利那样对我说话,戴维,她说,你以为你是谁?

幸好,玛丽是走到门口来的人之一,在我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之前,她冲进屋里抓住了我的胳膊。

戴维不是那个意思,她对凯芮说。对吗,戴维?那不过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气话罢了。

我本想说些刺耳和反驳的话,以证明我说的每个字都是我想说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做到那点,但玛丽已经出面扮演和平使者的角色了,一部分的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再给她制造更多的麻烦。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道歉,也没有试图和好。我没有选择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是选择从她手里挣脱手臂离开了房间,我走出书房,穿过起居室,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