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十四节(1)

第十四节

我们可以对汉特手下宣传部门的夸大其词不加理会,但也不要因为他们混淆视听就以为《电影故事》上的报道更确切或更可信。在三月号的《影迷》杂志上,一个名叫兰德尔·西姆斯的记者就《探戈之乱》采访了海克特,他极为惊讶地发现“这位阿根廷笑星讲着一口完美的英语,几乎没有丝毫的口音。如果事先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你保证会以为他的老家是俄亥俄州的桑达斯基”。西姆斯这么说是一种恭维,但他的观察却在海克特的原籍问题上又增添了一丝疑云。即使我们把阿根廷当做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但他离开那儿来到美国的时间似乎比其他报道上写的要早得多。在下一段里,西姆斯记下了海克特说的一段话:“我是个坏小子。我父母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把我赶出家门,我头也没回就走了。结果,我一路向北来到了美国。从一开始,我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在电影上干出一番大名堂。”说这些话的人和一个月前跟布莉姬·奥夫伦说话的那个人简直就像两个人。难道他是为了逗乐而有意对《电影故事》装出浓重的口音?或者是西姆斯故意美化,想通过强调他英语的熟练,为他日后不久的有声表演生涯铺平道路?也许是他们两个共同策划了这篇报道,或者也许有第三方付钱给了西姆斯——很可能就是汉特,那时他正深陷于财务危机之中。有没有可能是汉特想进一步提升海克特的市场价值,以便把自己的产业卖给其他的制片公司?一切都已无从知晓,但不管西姆斯的动机何在,也不管奥夫伦把海克特当时的情况转述得有多离谱,这些报道都无法自圆其说,哪怕给那些记者找再多的借口。

海克特的最后一篇访谈刊登在十月号的《电影》杂志上。根据他对B.T.巴克所说的话——至少巴克让我们相信那是他说的——这小子似乎在制造身份混乱上很有一套。这一次,他的父母成了斯坦尼斯洛夫人。那是个位于奥匈帝国东部的边境城市。海克特的母语变成了波兰语,而非德语。他们在他两岁的时候去了维也纳,在那儿待了六个月,然后到了美国,在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之前,他们先是在纽约待了三年,后来又在中西部待了一年。巴克打断他的话,问他们住在中西部什么地方,海克特镇定地回答:俄亥俄的桑达斯基。就在六个月前,兰德尔·西姆斯在他《影迷》上的报道里也提到了桑达斯基——但不是作为一个确指的地点,而是作为一种象征,一种典型美国小城的代表。现在海克特把它拿过来放进自己的故事,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词组干脆轻快的发音吸引了他。俄—亥—俄的桑—达斯—基,它们念起来有一种悦耳的响亮,它们那美妙的三段式切分音使其具有一种诗的节奏与力度。他的父亲,他说,是一位从事桥梁建造的土木工程师。他的母亲,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一名舞蹈演员、歌手和画家。海克特非常爱戴他们,他那时是个循规蹈矩信奉宗教的小男孩(与西姆斯那篇报道里的坏小子正好相反),在他十四岁那年他们乘船发生事故不幸遇难之前,他一直都计划子承父业做一名工程师。他父母的突然离去改变了一切。从他成为孤儿的那一刻起,他说,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回到美国,在那儿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他经历了一长串的奇遇,但如今他终于回来了,他确定无疑地感觉到:这里是一个他想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这些话中可能有一些是真的,但不多,也可能一句真话都没有。这是他关于自己过去的第四种版本,虽然它们有一些共同点(讲德语或波兰语的双亲,曾在阿根廷待过,从旧世界迁徙到新世界),但其余的东西都在变来变去。这一次他强硬而讲究实际;下一次他又怯懦而感情用事。在这个记者面前他放荡不羁,在另一个面前他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一下子出身富贵,一下子又出身贫穷;他一会儿讲话有浓重的口音,一会儿又完全没有任何口音。把这些矛盾放到一起,你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一无所得,如此多变的个性和家庭背景使他这个人变成了一堆碎片、一幅各个拼块之间毫无联系的游戏拼图。每次被问到同一个问题的时候,他都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他的话语滔滔不绝,但他决不把同样的事情说两遍。他似乎在隐藏什么事情,在守着什么秘密,但他用巧妙而迷人的幽默有效地掩饰了这种破绽,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魅力让那些记者无法抗拒。他使他们发笑,他用一些小伎俩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很快他们就放弃了在他身上榨出什么真相的想法,而彻底被他的表演所征服。于是海克特继续漫天胡侃,从维也纳铺着鹅卵石的林荫道扯到俄亥俄那名字好听的大平原,到最后你就会开始问自己,这是不是个骗人的游戏,或者仅仅是为了打发无聊?也许他的说谎是无辜的。也许他并不想糊弄别人,他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接受采访是很枯燥的。如果每个人都不停问你同样的问题,为了保持清醒,你嘴里大概也会跳出一些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