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六节

第六节

我在纽约看了《丑闻》和《乡村周末》,接着又赶到华盛顿看了《银行出纳奇遇记》和《兼得或落空》。我通过杜邦圆环区的一家旅行代理为余下的行程订了票(坐“美铁”美国铁路客运公司的简称。去加利福尼亚,再乘伊丽莎白女王二号邮轮去欧洲),但第二天早上,我突然一阵心血来潮,取消了订票,决定改乘飞机。这么做的确很蠢,但我想既然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就应该趁热打铁才对。哪怕为此我将不得不说服自己去做一件已经决定永不再做的事情。我不能让步调变慢,如果一定要借助药物解决问题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吞下那些药片,不管需要多少。一位美国电影学会的女士给了我一个医生的名字。我原以为那顶多不会超过五到十分钟。我会告诉他我为什么需要那种药,他会开张处方,如此而已。毕竟飞行恐惧是常见的病症,因此没必要跟他说海伦和孩子们的事,没必要对他袒露心声。我所需要的只是把我的中枢神经系统暂时关闭几个小时,因为那种药你没法在药店柜台上直接买,所以他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开一张上面有他签名的处方单而已。但事实证明辛格医生是个细心严谨的人,他一边替我量血压听心音,一边问我各种问题,结果使我在他的诊所里待了足足三刻钟。他太聪明了,不可能被骗倒,于是一点一点地,真相水落石出。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齐默先生,他说。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刚好会死在飞机上呢?如果你相信统计学告诉我们的数据,你坐在家里的死亡几率要大得多。

我不是说我怕死,我回答道,我是说我怕坐飞机。这不一样。

但如果飞机不失事,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因为我无法再相信自己。我怕我会失去控制,我不想出洋相。

我不敢说我听懂了。

我觉得自己只要一登上飞机,甚至还没走到座位上,我就会发作。

发作?你指什么方面的发作?精神上的?

是的,我会当着四百名陌生人的面垮掉,失去理智。我会发狂。

你认为你会怎么做?

看情况。有时我会尖叫。有时我会打别人的脸。有时我会冲进驾驶舱想要掐死飞行员。

没人拦住你吗?

当然有了。他们蜂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他们把我揍得屁滚尿流。

你最后一次跟人打架是什么时候,齐默先生?

我不记得了。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吧,我想。十一二岁。校园里的愣头青。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班上流氓的欺负而大打出手。

那是什么让你觉得现在你又要开始大打出手了呢?

没什么。那只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仅此而已。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惹恼了我,我就会变得无法自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为什么偏偏是在飞机上?为什么在地面上你就不怕自己失去控制?

因为飞机很安全。这点人所皆知。飞机安全、快捷、高效,一旦你升上天空,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到你头上。那就是我为什么害怕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会死——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

你曾经试过自杀吗,齐默先生?

没有。

那你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当然有。没有,我就不是人。

那是否就是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样你就可以揣着开有某种强效致命药品的处方出去自行解决?

我需要的是遗忘,医生,而不是死亡。药物会让我睡着,只要我失去意识,我就不用去想我正在做什么。我在那儿,但我又不在那儿,只要我不在那儿,我就能被保护起来免受伤害。

免受什么伤害?

免受我自己的伤害。免受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到我头上的那种折磨。

你希望有一段安稳的风平浪静的飞行。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会让你觉得害怕。

因为运气在我这边。我会安全地起飞,安全地降落,一抵达目的地,我就会活着走出飞机。那很好啊,你会说,但一旦我那样做了,我就会对我所信仰的一切都嗤之以鼻。我那样做是对死者的侮辱,医生。我把一出悲剧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倒霉事故。现在你明白了吗?我等于是在告诉死者他们死得毫无意义。

他明白了。我并没有说太多,但这位医生敏感而老到,他能自己猜到剩下的话。J.M.辛格,这位皇家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乔治城大学医院的内科住院医师,带着一口精确的英国口音和一头过早谢顶的头发,终于突然领会了我在那个狭小的、亮着荧光?和耀眼的金属表面反光的隔间里想向他表达的意思。我还坐在检查台上,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低头望着地面(我不想去看他,我不想万一流泪让他看到,那会让人很难堪),就在这时,经过一段感觉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

那是数月来第一次有人碰到我的身体,我发觉那很别扭,我很反感自己被变成一个某人怜悯的对象。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医生,我说,我只需要你的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