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那是在晚上十点多一点。我跟往常一样缩在沙发的老位置上,一手拿着杯威士忌,一手拿着遥控器,心不在焉地变换着电视频道。我看到那个节目时它已经开始了几分钟,但我很快就断定那是部关于喜剧默片的纪录片。有很多熟面孔——卓别林、基德、劳埃德——不过也有些我以前从未听过的不太知名的片子和演员,比如约翰·巴尼、拉里·西蒙、拉皮诺·莱恩和雷蒙德·格里菲思等等。我半看半不看地盯着电视屏幕,当然谈不上聚精会神,但脑子也不至于走神开小差。海克特·曼直到节目很后面才出现,只有一个两分钟的场景片段,选自他的电影《银行出纳奇遇记》。故事发生在一家银行,海克特在里面饰演一个辛勤工作的银行职员。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它一下子抓住了,他穿一套白色的夏装,留着撇黑色的小胡子,正立在柜台前清点一沓钞票,他效率极高,动作快如闪电,表情全神贯注但又透露出某种狂躁不安。我看得目不转睛。楼上,装修工正在给银行经理的办公室安装新地板。房间对面,一名漂亮的女秘书坐在办公桌上一台巨大的打字机后边涂指甲油。一开始,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海克特分心。但接着,渐渐地,一连串的锯屑开始掉到他的夹克上,几秒钟后他终于瞥见了那个女孩。一个笑点突然变成了三个,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像来回转圈一样,在工作、虚荣心和欲望组成的三角形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忙着继续点钱,一边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外套,一边还迫不及待地想跟那个女孩眉目传情。时不时地,他的小胡子便惶恐地抽搐一下,就像是插入情节的一声叹息或一句旁白。但与其说这是一出混乱的闹剧,不如说是一曲流畅的交响乐——外在物件、内在大脑和身体语言完美地融为一体。每次海克特点钱被打断,他就得重新开始,而那只能迫使他更飞速地运动手指。每次他抬头看天花板上灰尘从哪儿掉下来,工人都恰好刚刚用块新地板挡住洞眼。每次他向那个女孩抛飞眼,她就碰巧看到别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海克特仍在设法竭力保持镇静,竭力不让这些小干扰妨碍他工作或破坏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也许它并非我所看过的最有趣的喜剧片段,但我完全被它迷住了,当海克特的小胡子抖到第二或第三下时,我不禁笑起来,事实上,是大声笑起来。
有个画外音在旁白,但我太沉浸于海克特的表演,没怎么听清他在说什么。我想大概是有关他在电影界的离奇消失,好像还提到他被认为是喜剧短片时代最后一个重要的滑稽演员。到了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绝大多数成功而又富有创新精神的滑稽演员都已经转向了故事长片,这导致了喜剧短片的水准直线下降。海克特·曼并没有在艺术上做出什么新的贡献,那个画外音说,但他被公认为是一位具有非凡肢体控制力的天才型演员,一位值得关注的新人,如果他的电影生涯不是结束得那么突然,他想必会拍出一些重要的作品。这时那个电影片段结束了,我开始更加认真地听那个画外音的评论。几十名喜剧演员的剧照一张接一张地在屏幕上闪过,那个声音哀叹着,为这么多默片的湮灭而惋惜不已。它们有的被扔在地下室任其腐烂,有的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有的则被当成垃圾不知流落何方,随着电影中声音的出现,大量的默片永远地消失了。但尚存一线希望,那个声音补充道。偶尔也会有一些老电影重见天日,近年来就有不少令人瞩目的发现。海克特·曼就是一个例子,他说。直到一九八一年为止,全世界只能找到三部他的电影。他的其余九部作品都遗失了,只能通过各种二手资料——新闻报道、影评、电影剧照、剧本梗概——略知一二。然而,一九八一年的十一月,一件匿名包裹寄到了位于巴黎的法国国家电影档案馆。包裹显然寄自洛杉矶市中心的某处,里面是一张近乎原版的电影拷贝:《跳娃娃》,海克特·曼的第七部作品。接下去的三年里,八件类似的包裹被陆陆续续地寄到世界各地的各大主要电影档案机构: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伦敦的英国电影学会、罗彻斯特的伊斯曼纪念馆、华盛顿的美国电影学会、伯克利的太平洋电影档案馆,以及又一次,巴黎的电影档案馆。及至一九八四年,海克特·曼的全部作品都已被这六家机构收藏。每件包裹都发自不同的城市,从克利夫兰到圣地亚哥,从费城到奥斯丁,从新奥尔良到西雅图,这些地方全都风马牛不相及,加上包裹里从未有过片言只语,因此捐赠人的身份始终无法确认,他是谁,他住哪儿,甚至就连推测一下也无从着手。谜一样的海克特·曼身上又多了另一个谜,那个画外音说,不过无论如何,电影界对这个神秘人的礼物感激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