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二十二节

第二十二节

就像昨天晚上。

不,不像昨天晚上。那不是出错。

我们差点杀了对方。

我们必须那样。当时间来不及的时候,一切就会加速运转。我们没有那个奢侈去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握手,边喝东西边东扯西聊。我们只有用暴力。就像两个星球在宇宙边缘相撞。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

我怕得要死。但我并非毫无准备,你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各种情况。

他们告诉你我疯了,是不是?

没人用过那个词。最严重的说法是神经错乱。

见到我的时候你的看相术看出了什么?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被吓坏了,对吗?我把你吓得魂都飞了。

还不止呢。我是很怕,但同时我又很兴奋,几乎幸福得发抖。我看着你,有一阵子简直就像在看着我自己。我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

你喜欢那种感觉。

我爱那种感觉。我是如此迷乱,我觉得自己都要融化了。

那么现在你信任我了。

你不会让我失望,我也不会让你失望。这我们都知道。

我们还知道什么?

没有了。那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会一起坐在这辆汽车里。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提前二十分钟赶上了四点钟飞往阿尔博科奇的航班。本来,服用瑞莱克斯最理想的时间应该是在我们抵达霍利奥克或斯普林菲尔德的时候,最晚也要在伍斯特,但我跟阿尔玛说得太投入了,对话绵绵不断,于是我一拖再拖。当我们开过495号出口的标志时,我意识到已经没必要吃药了。药在阿尔玛的包里,但她没看过说明书。她不知道必须提前一到两小时服药,药效才能发挥作用。

一开始,我很高兴自己没有投降。每个瘸腿的想到丢掉拐杖都会不寒而栗,但如果我能挺过这次飞行而不至于眼泪横飞或胡言乱语,也许我就能最终克服这种恐惧。这种想法使我又撑了二三十分钟。接着,当我们快到波士顿郊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们已经行驶了三个多小时,但我们还没谈到海克特。我原以为我们会在车上说海克特的事,但结果我们谈的却都是其他事情,一些无疑必须先谈的事情,一些比在新墨西哥等着我们的更为要紧的事情。在我意识到之前,旅程的第一阶段已经快结束了。现在我已经不可能在飞机上靠着她睡觉了。我必须保持清醒,好听她讲故事——她答应要告诉我的故事。

我们坐在候机室靠近登机口的位子。阿尔玛问我想不想吃颗药,就在那时我对她说我不打算用瑞莱克斯了。只要握住我的手,我说,我就会没事的。我感觉很好。

她握住我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就当着其他乘客的面亲吻起来。那是一种纯净的、青春期般的放肆——虽然我的青春期并不是那样的,但那是我一直向往的感觉——当众亲吻一个女人的体验是如此新奇,以至于我都没时间再去细想即将面临的折磨。我们登机的时候,阿尔玛正在擦我脸颊上的口红印,我几乎没注意就穿过机舱门走了进去。沿着中间过道走过去也没出现什么问题,坐到座位上也是。甚至当我必须要系紧安全带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甚至当引擎开足马力大声轰鸣,我皮肤开始感到机器的震颤时,我也还是安之若素。我们在一等舱。菜单上说他们晚餐将供应鸡肉。阿尔玛,她坐在我左边的靠窗位子——因此她又是右脸对着我——她拿起我的手放进她手里,把它举到她的嘴边,亲吻着它。

我犯的唯一错误是闭上了眼睛。当飞机倒退着离开候机楼开始沿着跑道滑行,我不想看着我们起飞。那是最危险的时刻,我觉得,如果我能熬过从地面升空的过程,完全不去想我们已经与大地失去联系的事,也许我就可以安然度过剩下的飞行。但我错了,我想掩耳盗铃,我切断了自己与那一刻周围活生生现实的联系。面对现实或许是痛苦的,但更糟的是让自己从那种痛苦中逃开,沉入幽闭的脑海里。现实世界消失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让我从自己那要命的恐惧中分心,闭眼的时间越长,我的恐惧要我看到的东西就越可怕。我一直希望自己能与海伦和孩子们死在一起,但我从未真正想象过他们在飞机坠毁前的那最后时刻是怎么度过的。现在,双眼紧闭,我听到孩子们在尖叫,我看到海伦胳膊抱着他们,对他们说她爱他们,在另外一百四十八个人的垂死尖叫声中,她在他们耳边说她会一直爱着他们。当我看到那儿的她和她胳膊里的孩子们,我垮掉了,我哭了。正如我一直想象自己会做的那样,我垮掉了,我哭了。

我双手捂着脸,我埋在自己那咸乎乎、臭乎乎的手掌心里哭了很长时间,没法抬头,没法睁眼,没法停止。最后,我感觉到阿尔玛的手在我的脖子后面。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已经放了多久,但在我开始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意识到她的另一只手正在上下抚摩着我的左臂,手法非常温柔,就跟妈妈用来抚慰可怜孩子的那种柔和而有节奏的动作一模一样。说来奇怪,脑子里一有了那种念头,一浮现出妈妈和孩子的画面,我就开始想象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托德,我自己的儿子,而正在抚慰着我的不是阿尔玛而是海伦。那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它力量无穷,从没有一件想象的事情能像它那样栩栩如生,那样逼真地把我转换成另一个人,而就在那种感觉开始消逝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