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 第七节

第七节

他轻轻皱着眉头后退几步,然后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当我扎好衬衫,我看见他从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本处方簿。我可以给你开药,他说,但在你起来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想法,齐默先生,我不愿意让你像这样自我折磨。还有很多别的旅行方式,你知道。也许你现在还是不要坐飞机为好。

我已经骑虎难下了,我说,我已经横下一条心。路程实在太远了。我的下一站是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再接着我要去伦敦和巴黎。去西海岸的火车要花三天时间。来回就是六天,再加上往返横渡大西洋的十天,也就是说我至少要浪费掉十六天。我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呆呆地望着窗外看风景?

放慢节奏并非一件坏事。那会有助于缓解压力。

但压力正是我所需要的。现在只要我一松懈,我就会崩溃。我就会土崩瓦解,我就会灰飞烟灭,我就永远再也无法复原。

我说这些话的样子是那么激动,我的声音是那么诚恳而热切,以至于医生差点都笑了——或者至少是在忍住笑意。那好吧,我们都不想那种事情发生,不是吗?他说。如果你这么一心一意地想飞,那就去飞吧。但要保证只朝一个方向飞。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从袋里拿出一支笔,在处方簿上潦草地写了一串难以辨认的字符。给你,他说,撕下第一张递到我手里。你的瑞莱克斯航班的机票。

没听说过有这种药。

瑞莱克斯。一种十分危险的强效药。只能在医生指导下使用,齐默先生,你会变成一个傻子,一个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物体,一具行尸走肉。你可以靠这玩意飞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我担保你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地面。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左右,我人已经在加利福尼亚。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我走进太平洋电影档案馆的小型放映厅观看了另外两部海克特的影片。结果证明,《探戈之乱》是他最狂野、最令人兴奋的作品之一;《家园》则属于最精致的那一类。我花了超过两周的时间在这两部电影上,我每天早上十点整准时抵达档案馆所在的大楼,甚至在他们闭馆时(圣诞节和元旦),我也待在宾馆里继续工作,我阅读相关的书籍,整理充实所做的笔记,为旅行的下一站做好准备。一九八六年一月七日,我又吞了几颗辛格医生的魔法药片,从圣弗兰西斯科直接飞往了伦敦——连续六千英里的恐惧号航行。这次需要的药量比上次要大,但我担心那还不够,就在临上飞机之前,我又多吃了一颗药。我本该知道最好不要违反医嘱,但在飞行中途醒来的想法使我胆战心惊,结果我差点让自己永远睡过去。我那本旧护照上的印戳证明我在一月八日到了英国,但我对下飞机、过海关以及如何到宾馆,全然一无所知。直到一月九日早上,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我的人生才又重新开始。我从未如此彻底地失去知觉。

现在还剩下四部影片——伦敦的《西部牛仔》和《隐形人》;巴黎的《跳娃娃》和《道具师》——我意识到这将是我看到它们的唯一机会。必要的话我随时可以重新造访美国的电影档案馆,但重回BFI英国电影学会的简称。和法国国家电影档案馆则机会渺茫。我好不容易才来到欧洲,我不想再有下一次。出于这个原因,我在伦敦和巴黎待的时间长得超出了预计——总共大概有七个星期,简直就像某种半个冬天都在地下疯狂挖洞的穴居动物。我的投入和专注就是到了那样的地步,但渐渐地这项工作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变成了一种近乎着魔状态的一意孤行。我的表面目的是研究和分析海克特·曼的电影,但事实上我是在教导自己如何集中精力,训练自己如何只去考虑一件事情。那是一种偏执狂式的生活,但那是当时唯一能让我免于崩溃的办法。当我终于在二月份返回华盛顿的时候,我先是靠瑞莱克斯的效用在“飞机旅馆”上睡了一觉,然后接着,第二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长期停车的停车场取了汽车,直奔纽约。我不打算再回到佛蒙特。如果我要写书,我就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而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里,纽约最让我动心,因为纽约最有可能消除我的神经质。我花了五天时间在曼哈顿寻找公寓,但一无所获。当时正值华尔街股票暴涨的最高峰,离一九八七年的大崩盘还有整整二十个月,出租和转租的公寓都非常短缺。最终,我开车过桥到了布鲁克林高地,租下了我看到的第一个地方——一套位于皮诺庞特街,那天早上才刚刚挂牌的一居室公寓。那里又贵,光线又暗,装修也很糟糕,但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我买了一张床垫放在卧室,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放在另一个房间,然后就搬了进去。租金付了一年。租期从三月一日开始,正是从这天起,我开始写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