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如果妈妈知道(2)

父亲轻轻唤止母亲,别这样说孩子,咱们的孩子是好孩子。眼神里,是难以言传的疼惜与抱歉。

刹时间,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

护士正好来下催款单,他转身就去缴费处。这是拿钱来买命,药费、护理费、杂费,一天下来几千,催款单比十二道金牌更酷烈。他一直瞒着母亲说,可以报销。母亲也就信了。

有时在深夜,从机场、火车站、卡拉OK出来,他一身微醺疲倦将倒,却一定要去医院看看。已经开始打最大剂量的镇痛药物,父亲仍无法安眠,醒得很痛苦,见到他,轻轻牵一牵嘴唇,笑容安静如葬。

他怎么会看不见死亡的肆虐?肿瘤细胞自父亲眼底开始,如蒲公英在风里轻轻吐蕊,有毒邪恶的花丝,经过淋巴,流过血液,向周身扩散,脑、肝、胆……所有内脏被一一俘获占领,身体正从内部杀死自己。

“痛呀……”父亲说痛时,他的心脏有如铁锤铁钉砸向自己般痛楚。

一念之间,他想,如果停止这一切,当生不再是欢,时间变成酷刑……他不敢想。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你要体谅你妈,她糊涂了,年纪又大了……”这是父亲挣扎着趁还残存的一点理智说出的遗言。

出了医院,夜色薄蓝,路人看见一个男人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有泪洒在柏油路上,却看不到痕迹。

到底也只撑了半年。——比医生原来说的多了三个月。

想静静地哭一场都不能。

他结账,联系殡仪馆,发讣告,说感谢领导、同事、亲友的客套话以及照场。身体轻飘地像被抽空的木乃伊。

追悼会上,他的手机响了, “有事没?没事出来喝酒吧?有几个朋友在。”

忽然想起偶尔看到的一句话:“今天,母亲死了,也许是昨天。”他怎么跟那端的喧嚣笑语说人生的至大至悲?说出来也不过这么轻飘。

而他又怎么敢不去?他欠人家三十多万。也就是维持父亲多活近一百个日子的费用。

丧仪一结束,他小声对母亲说:“妈,我得出去一趟。”母亲已经哭得迷糊了,三两个亲戚搀着她。母亲的瞳孔恍惚好久,才看清他,“哇”一声大哭起来,“拿刀砍死我吧,我怎么生出你这种不孝的儿子……”

人说孝即无违,一次次,他忤逆天意也忤逆母亲,他究竟做对了没有,他不能肯定。他只是别无选择。这一生,他想他是西斯廷壁画上的犹大,七生七世不能得赦的罪人。

那天,他还是去了。

母亲再也没有原谅过他。

而他,宁愿母亲恨他薄情寡义,怨他不够尽心尽力,他不介意母亲恨他十恶不赦,只要这样母亲能够渲泄老来丧夫的悲苦。他明白,罪,也是责任的一种,必须终生背负。

药单上那些“自费”的字样;护士说再不能缴费就要停药的口吻;那些一扇扇关上的门;那些冷淡的笑容;闷热尘沙的大道上他越来越疲倦的脚步;他跟年长他二十岁的已婚女人厮混过;他也曾经昧着良心,把质次价高的器械卖给客户……

他永远不会提起,因为:如果妈妈知道,她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