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抱住自己的肩头,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仿佛要这样来保护我自己,然而就在这时,我心头一凛:天呐,我的右臂也失去了痛觉。
这一刻,如此迫近死亡,我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半晌,我只是茫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阳光像刀锋一般切割着周围的世界,那么,这就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吗?以前,每一桩在无意中做的事都会是最后一次吗?我就会这样直接猝死吗?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帮助我吗?很想大哭一场,但是眼中干干的,没有一滴泪。
躺在病床上,好像是在与死神同榻而眠,听见他咻咻的鼻息在我全身游走,不断地在跟我争夺生存的空间。我的病情发展极快,虽然每天注射了大剂量的激素,我依然感受到死亡的速度,如沙海中的风暴般直扑上来,每一寸它所触摸过的肌肤,便立刻失去了痛觉。只是一个晚上,我的双腿双臂都失去了痛觉。没有痛的滋味至为诡异,无法形容,除非你能想象几条蛇正围缠在你的四肢上,嗅嗅舔舔,红信子伸伸缩缩,并且匍匐上升,渐及大腿,及腰际,及腹……死亡像沼泽一样包围我,而我在淤泥里陷下去,无法控制地陷下去……
我不能相信这一切。痛觉,一直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在每一个关口让我痛,让我落泪,让我知道什么会给我伤害。今天,它怎么竟会离弃我,让我在漠无痛觉中一点点死去呢?
我一次又一次地咬自己的手和手臂。双手双臂都刻满了牙印,皮肤下面泛着血红,却没有任何痛楚。我齿间所伤的好像是别人的肢体,但它们的确是我的,我看得见它们,我可以触摸到它们,而所有这些知觉却都是虚浮的,像一个谎言。它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的身体是不是正在这样离开我,当身体一寸寸消失,我要怎样才能维持灵魂的生存?
终于无法忍受这疑问,趁护士出去的间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右脚,抵在床头的一根钉子上。我触及铁器的冰凉;当我轻轻磨擦,我感到铁锈的钝和沙;当我用力,我感觉肌肉凹陷成一个小圆坑;我再用力,竭尽全力,铁钉缓缓地一分一分进入我的身体,血珠,一滴滴坠下来,而我的脚竟像一方木板,一无疼痛……
不能把握的我的生死,会在两星期内揭晓。每一天,都好像一世那么长,又好像一秒钟那么短,常常会有零乱的思绪絮云横渡,不止一次地,我想起那些曾经困扰过我的事。在生与死的悬宕之间,它们都像破晓时分的月亮,纤弱而苍白,竟然会为这样小的事而痛不欲生,我嘴角微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