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与恨紧密相连。她自此不信鬼神,诸天神佛都瞎了眼;每一位桑榆暮年的老者,她都看着不顺眼,为什么人人都比父亲多了时光?她却又一次次,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们。
深冬时节,她上班。看见门外有灰灰的微光——终这一生,她都是孤儿了,天气与心态一般悲凉。出门才看清是落雪,已经来不及,踩在雪后成冰的台阶上,一跤滑倒,“哎呀”一声。分明是叫天天不应,她却听见耳侧有低微的一声“嗯”,跟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声完全一样。
刹时间,她跪在冰冷污脏的雪地里,泪如雨下。
这就是父亲为她留下的全部了。这一生,风来雨住,俯里仰里,她都知道,父亲会在遥远的地方,回应她。她只做了父亲三十年的女儿,而父亲的疼爱和宠眷,却会长长久久地伴着她。
人是哺乳动物
劝君莫打三春鸟,
子在巢中盼母归。
像狗用气味指引方向,我找到商场的卫生间。事毕洗手,看见黑魆魆里有个女子,俯身在洗脸池上,低低呻吟几声。渐渐适应光线,原来她在挤奶。年轻,丰腴,售货员的短袖衬衣勒得入肉三分,她下重手捏着,咬牙耐痛,小小的乳白河流,泛着奶香,流在臭味的卫生间里,落在不干净的水槽里……眼里带过一角她丰沛如全麦面包的胸,那是流蜜与奶油之地。
而我只想问一句:“你的小孩,几个月了?”
起先,只像白衬衣胸前的暗花,一点点,微湿的扩散,是无形无状的天然湖泊。她仍在专注听,双手搁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突然醒觉,她匆匆站起就走,一手掩胸,脸上泛满羞惭。——她应该羞惭吗?
会议休息,看见她在长廊边打手机,隔得好远,也听见话筒里婴儿哭得震天。关上手机,她怔怔站一会儿,抽支烟,有大姐过去相劝:“对小毛毛不好。”
她含泪道:“半岁了,已经断奶了。”艰难地微笑一下,解释她的泪:“奶胀得痛。”
她说:“我的孩子,今天满月。”
外甥女考上外校小学,一年级学生的第一次班会,年轻的班主任已经能叫出所有小朋友的名字。她三重下巴,胸腰臀无一不圆,分明,还没来得及从产后的赘肉里脱身。
而她,会和所有学生一样,周一来,周五回家——这是一所寄宿制的小学。至于她的孩子……她说:“我是母亲,我爱我的小孩,我会将这爱,给全班所有同学。”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