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戴爱莲去世了,享年90岁。读了几篇关于她的纪念文章,不约而同都说到了她是一个天真的人,于是一下子,她在我心中异常美丽起来。
是的,天真的女人是美丽的,哪怕她已活到了90岁。
在我每天散步的半径内,有几家幼儿园。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久久地站在栏杆外面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游戏。那时,我就常常会笑出声来,为了孩子们那张阳光般的笑脸,和孩子们那种只是让你发笑却不让你感到邪恶的种种小调皮。
有一天,也是站在栏杆外面看着孩子们做游戏的一位中年女士,忽然跟我搭起话来:“这位先生,我常看见您在这里……这里没有您的孩子罢?”
“哦?”我愣怔了一下,说,“没有。”
“也没有我的孩子。”她说。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想我应该再说点儿什么,于是我说:“我就是爱看孩子们玩。”
“是的。我也是这样。”她说。“看孩子们玩,是一种享受。”
哦?看孩子们玩是一种享受?这话猛地震动了我!
以后,再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就常常会想起那位女士的话。我悟到那位女士所说的享受,是享受——天真!
是的。对于享受,我们惯常是理解不到天真这里来的,但自从那回得到提醒,我就发现:吃膏食,穿华衣,住豪宅,有腹欲、心欲实现之美,算得上是一种享受;观影视,赏歌舞,游大川,有知欲、情欲满足之欢,当然也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但那样的享受其实是有条件的,绝不似享受天真这般简单,这般单纯。而享受天真呢,那就完全不同了,似我这样,只是看着孩子们在那里玩儿,心里就起了一种平和,一种熨贴,一种欢畅,一种陶醉……这难道不是一种沁彻心底的享受么?而且,它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随意,那么的百无禁忌,就像在春日里走出屋外去沐浴新鲜的空气和阳光。
于是,有时我会禁不住地想:“人要是永远也不长大,那该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要渐渐地进入社会,而社会是复杂的,不是只凭天真就可以应对得了的。于是,随着生活的日渐复杂化,他们的心理也日渐复杂起来。这个心理复杂的过程,就使得天真日渐退化。
在电视上看见过小狼、小豹、小虎、小狮,都可爱极了。然而待到它们长大,你就会发现它们目光中的单纯和调皮早已被狡诈与凶残所代替,叫你不寒而栗。从生物法则来说,这叫生存需要。为了生存,它要吃掉你,而不是让你觉得它有多么可爱。
人在社会上生活,也有一个生存竞争的问题,因此,人也不可能一味地天真下去。这就决定了天真退化之无奈。但我以为我们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人类社会毕竟不同于动物世界。人类之间有竞争,却也有协调。这个协调,就是人类文明。而这个人类文明,就决定了天真的不致消亡。
曾经在某个也属发展中的国家小驻,发现他们那里的人们颇多孩子气,表现出了一种相对的天真。问问当地的华人这是为什么,当地华人答道:这是因为这个国家没有专制的传统,因此人们彼此之间没有防范的习惯。此外,600年来,这里没有过战争和动乱,人们的心态比较平和。这样,他们就活得相对放松。一放松,人就显得天真。
也曾经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到过咱们这里偏远的或不那么偏远的农村,记忆中的农民们至少在经济关系上也是相对的天真。现在想来,应该说那其实是一种自然经济的遗存。
我读大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非常善良非常单纯,但是一场运动过后,他变得不再有什么说什么了。同时,还养成了偷偷记录别人说过什么的习惯。他说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主动攻击别人,而是为了在别人攻击他的时候拿出来反击。
这样说来,人的难以葆有天真,就其本质来说,其实是对于外力和外部环境的一种反应。反应得多了,就成为一种适应。这种适应,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正当的习性——当然,这是就社会的一般状况一般人而言。
有趣的是,尽管社会的外力和外部环境相同,社会中却另有两种人不那么一般:一种人异常狡猾,另一种人依然天真。他们是前述的一般状况一般人的两极。
异常狡猾的一类,已经超出了对于外力和外部环境作出正常反应的范畴。他们因为特别渴望得到什么,便不惜阳奉阴违,不惜口蜜腹剑,乃至不惜阴险毒辣。这种人的人性和灵魂,已经被扭曲被污染被异化,更与天真无缘。
依然天真的一类呢,应该说他们对于外力和外部环境的反应也属非常,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非常罢了。从本质上说,他们能够以超出一般人一般状况的性情或意志去坚守本性,从而有意无意地抗拒了某些复杂与丑陋的扭曲、污染和异化,并使他们虽然成年,心理上却依然天真,也就是依然单纯、真诚、善良、性情。
生活中,这样的人不多,然而如你注意,却也不少。凡我见了,便引做朋友,并且敬重。因为在我看来,世俗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可以通过努力得以实现的,比方说权,比方说钱,比方说名,等等,却唯有抗拒世俗世界中的复杂和丑陋的诱惑,从而葆有与生俱来的天真才是最难最难的!
我因此喜欢这样的人。
并觉得他们是真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