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占据社会(1)

感觉——占据社会的出发点

我是什么?

显然,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当我们遇到挫折时,当我们在苍茫的人生中感到惆怅和苦闷时,当我们发觉这个世界是与我们相对独立的东西,没有我们,太阳照样天天升起,宇宙以不变的规则遵循它的轨迹,星辰寂寞而神秘地闪光,小草在露水中悄悄生长时,我们都会感到一种孤独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一种想要消溶于宇宙之中却又不能的绝望。

发现自己是一个孤独的生物,这是不平常的事件,对我们一生都有着持久的影响。而当我们发现了自己时,发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与他人有别的人时,就注定开始了痛苦的选择,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把生存的重担放在了自己的肩上。我们就不再像孩子那样有父母坚定的肩膀与胸怀可以依靠,不得不自己对自己负责。不得不认识到,我们现实中的种种苦闷、挫折、失败与耻辱是与我们相关的,是由我们自己负责的。即使我们怨天尤人、反叛与沮丧,都不能改变这个命运:这一切是与“我”相关的。仅仅是有“我”才有这些,无论它是苦痛,还是欢乐,都只能由“我”承担。“我”得肩负着“我”的生活,去奋斗,去谋取生存,谋取幸福。

我得对“我”负责,这是个沉重的担子,又是自我的使命。在这个“我”之中,建立起人类文化中的丰功伟绩,亦留下了令人悲伤、溅满血泪的足迹。许多人想回避这个担子,却更加牢固地把它当做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基督教宣传上帝的福音时,就要求每个人自己对上帝负责,自己监督自己的行为,使之符合上帝的律法,获得上帝的恩宠。当佛陀释迦牟尼宣讲他的福音时,他不过是要求每个人做自己的主人,为自己赢得解脱的权利。无论是在上帝的荣光之中,还是在佛陀的莲花光环里,人们在其对生命有感觉的日子里都要面对着“我”,坚忍不拔地为“我”的赎罪、解脱去顽强挣扎。

如果我们问自己,“我”是什么,我们会怎么回答呢?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手、脚,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身影面容,可以触摸自己的脉搏,数数自己心脏每分钟搏动的次数。但所有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只是“我的”。这是“我的手”、“我的身躯”、“我的眼睛”等,它们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仅此而已。有时,我们连“不可分割”一词都不能用。因为,对那些不幸丧失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某种器官而仍具有意识且生命力依然强健、旺盛的人们来说,“我”依然是完完整整的。

其实,“我”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它附着在我们所感觉的感受中出现,是感觉的本身。当这种感觉不愉快时,“我”便不愉快;当这种感觉快乐时,“我”便快乐;“我”便是感觉本身,是此刻的反应,此刻的情绪,或者说是简单的适应。在适应中表现着“我”,在情绪中呈现出“我”;在判断中,“我”找到了载体,找到了寄居,而不再流浪漂泊,不再窘迫地面对着自我,生命得到了实现,自我得到了满足。于是,苦行僧之快乐比富豪名流、比你我的快乐是一点也不差的,反倒因适应的单纯而少了许多情绪冲突,心灵也更为平静。

所以,说肉体是灵魂的载体未免太狭隘了。人的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家而已,是灵魂载体的一小部分,灵魂所思、所觉的任何对象都是它的载体。所以,事业、山水、娱乐、交友、恋爱、生儿育女等都是灵魂的载体。

中国古代贤哲把这点看得很清楚。他们说“心与物游”、“天人合一”、“心与物同”。庄子则说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所以搞不清到底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这也的确是搞不清楚、证实不了的。其实又何必搞清楚呢?无论是蝴蝶变成了庄子,还是庄子变成了蝴蝶,变不了的只有一个感觉者,一个“我”。至于“我”是以肉身为家,还是以伦理婚姻为家;以四海为家,还是以天地为家,实在是“我”的自由。只要“我”认这个家为家,则“我”就找到了归宿。

所以,基督徒在上帝那里找到了自己,他注定的努力就是竭力返回这个家里去。佛教徒则要消灭任何“家”的概念,没有什么家,万物皆空,一切皆幻。所以,“我”只能进入纯粹感觉的无感觉之中隐居自己。纯朴聪明的中国人则相信“家”只在这个自己肉身存在着的世界之中,没有肉身就一切皆无。所以,他们不愿用鬼神之类的推理来结晶思想,而是在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乐园。

道教徒竭力说服人们相信长生不老、服丹飞升;孔子的信徒则要人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然,他们更看到人们在尘世之中是有境界的不同的,要对“小人晓以利,君子喻以义”。“小人”把“利”视为自己的命根子,视为“我”的载体;而“君子”则以“义”作为自己的上帝、灵魂的寄居。在“义”中,灵?寻找到了安慰、寻找到了平静,亦找到了生命不朽的常青树,要流芳百世,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是此刻的感觉,这使我们每个人都成为独特的存在、绝对的存在,使我们每个人都超越于万物之上,拥着自己的地位和尊严。它宣告着,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都不能够替代“我”,任何功名利禄都不能剥夺“我”的尊严。“我”君临于这个世界之上,以万事万物为“我”的载体,高蹈于宇宙之间,“我”是唯一的、不可比较的、不可度量的。

相反,是“我”度量着世界,度量着万物,度量着“我”所感觉的一切。万物不过是“我”的手段、工具而已。财产、地位、功名、珠宝、权力等,皆因“我”的认可才取得它们的价值,获得它们的生命,因“我”的喜怒哀乐而取得它们的呼吸。当“我”高兴时,山川大地皆带笑容;当“我”悲忧时,日月星辰俱呈愁容。千金之财不抵良宵一刻,万乘之国不若美姬一笑。一切的物,一切的名,一切的荣盛枯衰均在“我”之前黯然失色,“我”冷眼看世界,以“我”的感觉测度着:测度着时间,测度着空间,测度着时空的连续、历史的相因相袭,测度着物种的变化、地层的韵律、宇宙的起因、世界的归宿……这正是人的高贵所在,正是我们这一个个“我”的高贵。

个人也因此具有无限的生存方式的可能性和选择性,社会也因此呈现出其千姿百态。感觉,是我们选择社会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