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既生瑜,何生亮。既惺惺相惜,又水火不容。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商人。
但是俄罗斯禁商令一下,他们的机会也来了,因为他们不属于自己在俄罗斯经营,而是依托俄罗斯的众多经销商在销售批发他们的产品。俄政府禁商令使中国人在那里摆摊零售的形式被取缔,但俄罗斯人自己经营零售却不受影响,所以海阔集团在俄罗斯的市场能够空前发展,就像正规军避免了大大小小游击队的骚扰。这是个全面进入俄罗斯市场的绝佳时机。
当我把厚厚的一叠可行性报告放在海阔集团老板周总的办公室的时候,这个中年人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秘书和保安随后也冲了进来。
“抓住他,就是他,直往里闯!”秘书小姐指着我,命令保安。
几个保安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慢着!我就说三句话,说完就走人。”我喊道。
秘书这边上前跟周总道歉:“董事长,对不起,这个人进门就说找您,因他没有预约我就说您不在,但他说看见您的车了,然后就冲进来了。”
“让他赶紧出去。”秘书转身又命令保安。
保安就过来撵我……
“等等,小杨。”周总说。
“你找我什么事情?”他问我,拿出一根雪茄点上。靠在椅背上。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他盯着我。
豪华的办公室,性感的秘书,凶神恶煞的保安,手指尖燃烧的雪茄,宛如当年山城的江涛,只不过这个人的动作和语调更为优雅和自信。
“您的公司现在一年销售是一亿两千三百万美金,如果您从雅宝路走出去,把办公室设在莫斯科,您每年能做到3亿美金。”我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
“中国商务部和俄罗斯政府马上会有这方面的政策下来,现在走出去是这五十年来最好的机会,所有的运作计划已经在这份报告里面了。”我指着放在他面前的报告。
周总瞟了一眼放在那里的报告。
“您完全可以把它扔进纸篓,不过如果您采纳这个计划,不让我来做也没关系,但一定要有懂的海外物流工业园和供应链管理的人来帮您操作。”
周总凝视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雪茄就在他手指之间静静地燃烧着。
屋子里的人也都没有动,没有说话。
“你叫方向?”他指着计划书上首页的签名和联系方式。
“嗯。”我回答。
他开始翻看我的计划书。
看了几页之后,他站起来,拿着我的计划书,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露出微笑。
我激动地走上前,准备和他握手。
凭我的直觉,他已经完全被我的观点和周密的计划书吸引了。
也许,他马上就会现场委任我为海外服装工业园区和大物流区的事业部总监。因为我知道周总爱才如命是雅宝路圈内出了名的。
“谢谢你对我们的支持,你可以走了。”他居然把报告放回到我的手上。
几个保安几乎是架着我离开的。
我临出门,整理整理了衣服,回头冲着他们大喊了一句:“悲哀!”
往外走的时候,天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司机试探地望着我,我摸摸兜里,只有十几块钱。那是明天的饭钱。我苦笑着对司机摇了摇头。
我把计划书塞进怀里,冲进大雨,向公交车站走去。
因为没有钱加油,好久没有动我那辆普桑了, 现在到哪都是腿儿着。
身后传来那几个保安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笑什么。
一个落魄到挤公交车的穷酸,居然十几分钟之前,在亿万富翁的面前高谈阔论惊天伟业和三亿美金?!
真是可笑,确实可笑。
美国钢铁大王卡内基是真正的白手起家者,他对全世界青年的第一句励志之言就是:成功的第一步就是你要敢和别人不一样。我现在有一种与人截然不同的宝贵品质,那就是——死不要脸的精神。
这也许是挣扎到最后的疯狂表现吧。
反正我不管了,我现在已是彻头彻尾的无产者,卡尔·马克思不是说过么——无产者丢掉的只有枷锁和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第2节福祸双至
晚上,我买了半斤大饼。回到住处,从冰箱里取出昨天吃剩的半盒鱼罐头,泡了开水,正往嘴里塞的时候。听到手机的短信声。
难道是海阔集团的周总想明白了跟我联系?!
我顾不上手里沾满的罐头油,抓过手机就看。
“您的手机余额已不足十元,请尽快充值,以免影响正常使用。”
居然又欠费了。
兜里就十几块钱,拿什么交手机费呢?
愁……
忽然,手机响了。
陌生的号码。
不接了,接了也许就欠费了。谁知道中国移动怎么计算的接听免费?
吃完饭下楼找个公用电话给他回过去吧。我摁掉了电话。
喝完我的山寨版鱼汤,我从储蓄罐里翻出几毛零钱。下了楼。
按照刚才的号码,我用电话打了过去。
“您好,感谢致电海阔集团,请拨分机号,查号请……”
我心里一咯噔。
原来真是海阔给我打的电话。谁呢?
我请总台小姐给我转周总办公室。结果接电话的却是个女的。
“你好,我是方向,刚才是……您给我打电话么”我问。
“您好,方向先生,我是周总的秘书杨柳青,刚才是我给您打的,您没接电话,我怕打扰您就没再打了。”那边的声音好甜。
原来是昨天赶我出门的那个小杨秘书。
“嗯,我刚才跟几个外商在中国大饭店谈事儿。不太方便接电话。”
我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太能忽悠了。
“哦,真抱歉打扰您了,方老师。”杨柳青立刻又恭敬了很多。
“没关系,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我问。
“是这样,方老师,我们董事长请您明天晚上七点在玉渊潭的基辅餐厅吃个便饭。”她连称呼都改了,这秘书还真是会见风使舵。
“这样啊……”我故作矜持起来。
“明天我还有几个重要的会议……晚上时间不太确定,要不这样,明天中午你再给我打个手机确认一下吧。”我开始装深沉。
“好的,那明天再联系您。”杨柳青说完,就要挂电话。
我忽然想起来手机马上欠费的事情,就赶紧叫住她。
“噢,是这样的,我记错了,我参加的那两个会议是在后天举行的。明天晚上应该没问题的!”我说。
“好的,那我转告董事长。谢谢您。”
“明天你不用给我打手机了,我肯定七点准时到那。”我又叮嘱了一句。
别回头她明天再多事打电话给我,发现我手机欠费。天大的牛皮立刻吹破。
我回到家里,看到桌上没吃完的大饼,上前一把抓起来,狠狠地扔进了垃圾篓。
第二天晚上7点,我准时坐在了基辅餐厅的大厅里。
这是一家俄式风味的餐厅,准确来说,应该是乌克兰餐厅。
但其地道的俄罗斯菜肴和餐厅环境,足以和西直门外的那家“老莫”相媲美了。
刚坐了一会儿,就有乌克兰姑娘在席间穿梭着跳舞,后面跟着一个乌克兰老兵,拉着老式的手风琴在伴奏。
那是一首苏联卫国战争时候的老歌《小路》,曲调很悠扬。客人在这里喝着伏特加与红菜汤,听着这些曲子,渐渐感觉已置身于一望无际荒凉的西伯利亚。回到荡气回肠的苏联卫国战争时代。
周总和另一位同行的中年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听得入神。
“久等了吧,方向。”周总很客气。
“哦,我也刚刚到。”我笑着起身,给他让座。
“这位是马副总,我的人力资源总监。”他介绍道。
我和这个中年人有力的握手。
“服装行业里,周总是最看重人力资源的,马总一定是这方面专家中的专家啊,以后请多指教!”我居然会恭维人了……忽然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哪里哪里,方先生太客气了,这都是周总价值观决定的。”马总乐得眼睛眯成了缝儿。
“哈哈,大家不要互相吹捧了,去包间谈吧。”周总笑着说。然后大踏步上前走去。
几道菜之后,马副总开始试探性地问我话。
当然都是关于我的职业经历等等基本情况。
我一一作答,只是一字不提自己开公司那几年的事情。
蚀了老本,那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
“自己做过老板,要再重新回归到打工者,这种角色转换,心态调整很重要啊!”马总喝了一口茶,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声。
我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他们对我都做了背景调查?!
“经历过失败,才会更成熟。我们周总也是很看重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马总解释道。
我微微点头:“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好奇地问。
“其实三年前,你自己经营公司的时候,跟我们海阔集团有过接触,好像是你的一个女助理……”
“是叫徐琳么?”我脱口而出。
“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我那时在公司负责物流业务。她给我们做过一些业务方案,其实你那时的公司蛮有想法的。”
“但我们最后还是失败了。”我叹了口气。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吗?”周总微笑着看着我。
“请赐教。”我谦虚地说。
“第一,你缺资金,”他伸出手指头,“稍有损失,就无法承受,资金链很容易断裂。物流这个行业竞争很激烈,不可能每单都赚钱,有时候为了信誉和承诺,赔钱也要做。但你赔不起,就算能赔一次,也伤筋动骨。”
我频频点头。
“第二,你缺资源,方先生你那时多大岁数?”周总问我。
“25岁。”我回答。
周总笑了:“人脉是生意里面很重要的资源啊,我们和物流公司合作,从来都是用熟悉的伙伴。就算是有时候偶尔会用新公司,但那也都必须是朋友推荐的。”
“雅宝路很看重口碑。”他笑着补充道。
“嗯,确实我开公司之前这方面的积累太少。”我若有所思地点头。
“第三,管理经验也很重要。马副总刚才说的你那个女经理,或者是你的女助手,她始终是一个人在跟我们接触,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大客户,你应该亲自来拜访我们,然后派一个团队来为我们服务。而不是?个女孩子在和我们的业务经理说来说去……”
“对,团队协作这方面,我还是很欠缺。”我心悦诚服地说着。
“但是我在你的报告里有看到《人力资源战略》的部分,这说明你还是有了长足的进步,或者说是觉悟吧!”周总笑着说。
好记性啊,过目不忘。
“哦,请问周总您对这份计划书有什么具体意见呢?”我顺着话问。
“小方,其实你的这个想法,我在今年初的时候就有过,只不过当时我的企业还没有这方面的人力架构,我自己也没有形成成熟系统的想法,就算有,也恐怕是想得到,却做不好。所以就一直没有开始运作。但这又是必须要走的路。”周总缓缓地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周总,我觉得这是势在必行的,虽然你们是雅宝路实力最强的,但不敢说是谁先走出去啊!”我摸了摸下巴。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仔细地深入研究再做出全面计划,然后来找我。这也算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周总看着我,微笑着说。
马总非常适时地举杯:“是啊,董事长说的好,为了缘分,干杯!”
我们微笑着互相致意。小饮浅酌。
临别时,周总拍着我的肩膀:“方老弟,具体合作的方案,我跟几个股东商量一下,你等我的消息。”
也许是头天晚上用脑过度,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被手机吵醒,我迷迷糊糊接过电话。
“方向!你还睡觉啊?!”是阿浩。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还在家睡大觉?!”
“谁结婚啊?”我问。
“檀冰啊 !她要结婚了,婚礼就是这周日,在崇文门的基督堂!”阿浩说。
我的心脏忽然急剧地抽搐了起来。
挂了电话,我坐了起来,喘了半天的气。过了好一会儿,待平静了下来,我抓起手机就给檀冰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的手机已暂停服务,请充值后使用。”
我的头,重重地磕在墙上。
三毛在《随想》里这样记录她所发现的真理: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容易天长地久的。
就算你的女人承认你是一个虚怀若谷,放眼八荒的人物,但至少眼前你连自己的手机费都付不起……那么,她该嫁谁,自当去嫁给谁。
但,当一切成了事实之后,真的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