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有隐藏的秩序

快到下午4点了。拉蒙来到埃米的家,于是埃米开车两人一起去了湾地公园——一个自然保护区公园,它紧邻海湾,处于内河码头的尾端。公园入口处旁边有一座池塘,拉蒙和埃米在池塘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闲聊。在他们身旁,一些小孩和他们的父母在喂鸭子和小鸟。

埃米对拉蒙讲了下午上经济学课的情况。她要做的作业是,从周围生活中找出一个例子,说明秩序不是经特意设计得来的产品。她对拉蒙讲这些时注意到了鸭子。她喜欢观看孩子们的快乐游戏,但她没有认识到鸭子、孩子及其共同的嬉戏中隐藏的秩序,尽管她和拉蒙经常到这座池塘边玩。

不知怎的,总是有一些鸭子来欢迎孩子们,但也不是太多。没有人给湾区的鸭子发备忘录邀它们本周来一些,下周再来一些。没有任何组织在监测鸭子的来去,但来这座小池塘的鸭子总是不多也不少。在湾区有无数的鸭子,有广阔的湿地可选择,但不知怎的,总是只有适当数量——几十只,而不是0到几千只——的鸭子每天来到这里。

从没有人惊叹孩子的数量和鸭子的数量为何如此吻合,尽管这种吻合并不完美。孩子有时会来的少一些;有时会有太多的鸭子在争抢食物,于是孩子们玩得不那么愉快。但在没有日程表和没人订日程表的情况下,这种吻合好得惊人。然而埃米太专注于拉蒙了,没有认识到身边这种隐藏的秩序。

离埃米和拉蒙坐的长椅20英尺处,有一大群蚂蚁爬来爬去,对孩子和鸭子做出了响应。蚂蚁们成扇形展开,搜寻因太小而不为鸭子注意的食物碎屑,但它们不是随意地搜索。当某一只蚂蚁发现一片食物碎屑后,它会返回蚁群,并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涂有信息素的痕迹,从而鼓励其他蚂蚁沿此痕迹前进。于是,蚁群会很智慧地行动,会派更多蚂蚁前往食物碎屑多的地方。但每只蚂蚁,包括蚁后,都不知道这一信息。埃米不理解这群蚂蚁是如何组织的。

在这座池塘的表面,有很多人的肉眼看不到的浮游植物。温度和风向的转变,会使其数量发生增减。如果下暴雨,池塘就会溢满水,孩子们就会好几天不来,蚂蚁会死掉,但会为池塘表面和水下的生物带来各种营养物。这里的鸭群、蚁群、浮游植物、鱼、虾、鸟和其他的一切,形成了一个生命网络,用努力呈现出一种秩序的力量,对转变的力量做出了响应。这个生命网络,把鸭与虾,虾与浮游动物,浮游动物与无望地漂在水面的浮游植物,都联系在一起。对于这个复杂的围绕池塘存在的生命网络,孩子们为其增加了另一种成分。

关于这个生命网络,埃米并没有思考它的任何部分。她在给拉蒙讲经济学家海克的故事,那是她上高中时听说的。海克对自发秩序——许多人做自己的事,通过复杂的、无计划的互动而产生一种秩序——感兴趣。拉蒙一边听,一边在欣赏埃米:太阳已经西斜,从后面照亮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多么金黄,在光线下多么美丽。

尽管阵阵微风吹皱了池塘的水面,但由于在与埃米说话并在欣赏她的头发,拉蒙的体温微有升高。当然,拉蒙即使仔细体会,也不会注意到自己体温的升高,因为幅度并不明显。但如果有一只完美的温度计,就会显示他比刚到池塘时稍稍热了一点。他的身体对体温的升高做出了响应,向傍晚的空气中散发着更多的热量。

埃米和拉蒙起身走向自然保护地公园的进口。一些观鸟者拿着望远镜和三脚架出现了,但埃米和拉蒙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穿过“自然中心”,走上一条长长的木板人行道,穿过湿地来到海湾边。木板人行道的尽头是一座有长椅的小观景台,可供人们观赏那些无处不在的滨鸟,这些鸟在湿地与海湾相接处的浅水中嬉戏,上下翻飞,忽起忽落。

埃米还在讲经济学家海克的故事,以及秩序可如何在无人负责的情况下出现,那真是怪事。但在内心深处,她在想自己与拉蒙的未来:大学毕业后,双方的关系还会维持吗?今后5~10年希望如何度过?

埃米给拉蒙讲了一个例子,那是她高中时听说的——街角的咖啡馆总是有足够的面包圈,你即使临时决定去吃午饭,也不必打电话预订面包圈,尽管无人专门负责面包圈。拉蒙问道,这不是可充当作业的好例子吗?埃米回答说不是,因为这个例子太接近于鲁思在课堂上讲的那个例子——不管你何时去校园的书店买铅笔,总是不会缺货。拉蒙问道,从生物学方面找一个例子行不行?例如,可以找一个有关人体的例子。人体的机能如此完美,一定有很多具有自我组织能力的系统。埃米说,是的,例如细胞、血液循环、心脏。

埃米起初没有注意到湿地上空移动的一个小黑影子,拉蒙也没看到它,他们都太专心于交谈了。突然,传来了翅膀的拍击声,他们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情况,抬头一看,见一只老鹰正在俯冲下来,看来是要捕食在草丛中休栖的水鸟。水面上空和草丛中的鸟(塍鹬、反嘴鹬、黑颈的长脚鹬)都看见了这个黑影。这些鸟在地面上好半天才走一步,人们有时都怀疑它们是否还活着。但此刻它们却反应迅速,好像这个黑影对于它们,就等于是拉响了全体进入战位的警报。一大群鸟腾地飞了起来。它们队形整齐,径直向那老鹰冲了过去,显然是在保护自己的领地。这群鸟盘旋了一下,然后加速扑向老鹰。那老鹰从高空冲了下来,然后试图躲闪。但这群鸟(其中包括较小的鸟)紧追不放,试图抓住老鹰或至少把它赶走。当这群滨鸟左飞右飞,奋力追赶老鹰时,拉蒙被逗笑了,然后哈哈大笑。他转身朝着埃米,并指给她看那些猛追老鹰的鸟。在夕阳的橙黄色光线下,塍鹬那如同铁锈红一样颜色的翅膀,在一闪一闪地扑动着。

埃米顺着拉蒙的手势瞭望。拉蒙的样子真的是很帅。埃米的体温这几分钟一直在上升。不知不觉地,她颧骨处的皮肤微微泛红,在眼睛下面那最完美的曲线处荡漾。她的上唇湿润了,在夕阳的映射下略微闪出一丝光亮。当老鹰飞远后,滨鸟又恢复了平静,拉蒙不再眺望远方,而是扭头仔细端详埃米的脸庞。也许是由于她的脸色变了,也许是由于她的上唇湿润了,也许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拉蒙可以很容易地解释滨鸟奋起保护幼子的冲动,但此刻却解释不了自己猛然冲动的原因——他一下子抱住埃米,热吻了她。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埃米和拉蒙去了一个不大的古巴餐馆吃晚饭,在帕洛阿尔托 和芒廷维尤边上,名字叫Tito’s。店内没有哈瓦那、海明威的照片,什么气氛都没有,只有湾区烹调得最好的黑豆。拉蒙和埃米没穿通常的运动裤和短袖衫——拉蒙穿了一件夹克,埃米穿了一条轻盈的长裙,上身是一件无袖的紧身V领罩衫。

饭后,他们开车往北去了旧金山码头区的一个俱乐部。它不在码头区最好或最热闹的位置,也就是说不在旅游者常去的所谓“渔人码头”。它更简陋一些,里面人很多,大都是在船上工作的蓝领工人,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吃饭、喝酒、听音乐,以消除一天的疲劳。墙壁上的油漆已经斑驳,厕所只能凑合着用。唯一的装饰是酒吧上面有一个霓虹灯标志。人们的重点放在了音乐和跳舞上,即使不是周末,这里的人也能跳舞到凌晨1点或2点。

拉蒙和埃米这个晚上本计划学习,但萨尔萨舞和曼波舞的浪漫把他们引到了此地。在俱乐部的一个角落,5名中年乐手挤在很小的舞台上演奏着经典曲目,而舞场里也都是中老年人。仅年轻人少这一点,就使拉蒙和埃米很显眼。拉蒙戴了一顶软呢帽(这是他逛车库甩卖时买的)遮挡额头,以减少他人的注意。但由于他把埃米带来了,他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埃米是金发女郎,身高接近6英尺,因此他们翩翩起舞时十分引人注目。

拉蒙有着天生的乐感,舞姿很是自如。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对他来说是根本不用思考的,就好比小孩子总会以微笑回报妈妈的微笑。对埃米来说,跳舞是后来培养的爱好,但她也舞技高超。她和拉蒙本来就身材出众,再到场上翩翩起舞,就更加赏心悦目。

灯光很暗,甚至那些认识拉蒙的人也不再跳舞了,这使他能细细地独享宁静。伴着如此美妙的音乐跳舞能让人遗忘,也能让人回忆——遗忘那网球场和课堂的压力,回忆在迈阿密和妈妈挤在小厨房里忙碌的情景,准备晚饭,收音机一直开着,妈妈不停地哼唱着歌。另外,还有一点点想象,想象爸爸和妈妈在古巴伴着老歌的音乐跳舞的样子。拉蒙可以闭上眼回忆,于是音乐和大海近在眼前,使他“横跨”美国,越过大海,飞回到他的出生地——古巴。

对埃米来说,来跳舞是更深入了解拉蒙幼时经历的好机会,听他讲述和看他的照片大不一样。她知道他是幼时渡海来美的,也知道他妈妈很有勇气。她看过他大约5岁时戴着牛仔帽拍的照片,那是在哈瓦那的街道上,他咧着嘴笑着。她看过他爸爸的照片,那时他和拉蒙现在的年龄差不多,身穿棒球服,不管走到哪里都把球棒扛在肩上(仿佛肩上有个特别的沟槽似的)。她看过拉蒙的父母信步走在哈瓦那传奇性的海滨大道的照片。

但除此之外呢?拉蒙不大讲古巴的事情,除非她强迫他讲,但她很少强迫他。她知道他一直没回过古巴。她知道他妈妈一直没回过古巴,并且发誓不回古巴,除非卡斯特罗下台。拉蒙也发过类似的誓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至少在现在,他并无计划返回古巴,这或是因为尊重妈妈,或是因为他自己的某些原因。她只知道,这种出来跳舞的夜晚是倾听拉蒙讲述幼年、爸爸、古巴人血统的好时候。

他在古巴度过的时光对他有何含义?在这种出来跳舞的夜晚,埃米可以感到某种隐隐约约的答案。在大家一起跳舞时,那些舞者就像是拉蒙的婶婶或叔叔,而且她会惊叹于他们的手势那么有戏剧性,他们高昂的头那么充满尊严和骄傲,她可以感到正在他们内心轰鸣的同一音乐,还可以在模糊的光线下端详拉蒙的脸。

在今晚,他们二人都用音乐逃避现实。拉蒙在跳舞时已忘记了“坏天气”、温布尔登网球赛、功课、毕业后的生活道路。音乐像河流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他也就随波而舞,恰如河水自然地流入大海。

埃米跳得格外专注,就好象要让自己迷失在吉他和鼓的节奏中。她一直在思考拉蒙已在参与策划的抗议示威。那?议示威大部分是他在策划吗?她还无法肯定,但她对政治和人性有足够的了解,知道拉蒙在冒险,并且这种冒险对他的形象和职业道路可能有不好的影响。她认为没有理由相信“坏天气”,担心搞示威是一个错误,对拉蒙来说是一个错误,可能对任何参与者来说都是一个错误。

当一首曲子奏完时,拉蒙问她:“你怎么啦?走神了?”

她回答说:“我没事。”

她努力使自己重新跟上音乐,舞步也合上鼓点的节奏,与拉蒙保持着动作的完美协调,她的裙子像白玫瑰一样围着他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