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4

个案发生的时间有十余年了,可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初春的一天清晨,我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扫卫生、整理文档,忽然门外一个女声传进来:“老师,我想死。”五个字如此简短沉重,我本能地轻松回应了一下:哦?有那么严重吗?或许是我秉承的辅导理念在起作用,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举重若轻。当我转身向门口张望,想请她进来的时候,她的泪水已经像断线的珠子滴落到地上,旁边还有一个同学陪伴着。我请她们进来。

女学生叫马N,她的手里攥着一张纸,她递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她告诉我说都是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孩子的名字。

马N说:我来自西北一个贫苦乡村,上有外祖父母、父母,下有一个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我是家人的骄傲,小小的村子里几十年来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女大学生。临走的时候,全村人都到村口相送。可是父母乡亲不知道我是带着累累伤痕离开村庄的。

从小到大,我都是听话懂事的乖孩子,成绩好也懂礼貌,文体活动也有一点天赋。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也都很好,在班级里和同学们的关系也都很好,小升初我考到县城一中,那是全县最好的中学了。我学习努力,尽管来自农村,可是我的自尊心很强,不是轻易服输的那种人,几年下来我的成绩在全年级都是排得上名的学生。

可是命运就在初三的暑假转了一个大弯。中考我的成绩名列前茅,继续在学校高中部就读。中考结束,我回到乡下老家,很快返回学校,因为学校要补课,我也想回到学校把高一上学期的功课提前做一些预习,不幸就发生在我早到学校的那些天。八月还是白天长晚上短,天也黑得晚。一天晚上不到九点钟,我在校园里散步,边走边默想英语单词,走过学校的一片建筑工地,那片地方有些偏僻。忽然从工地的楼群里窜出几个人来,把我拖进了楼里,我被强暴了,不是一个而是几个男人。之后他们跑掉了,我呆呆躺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惊恐无措中我站了起来,乘着黑夜衣衫不整地回到宿舍,不知如何是好。我简单洗了洗自己,躺下了。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泪流满面地躺在床上,带着恐惧回忆不久前发生的一幕,我十几年的人生就在短短的时间里被彻底毁坏了。

我不敢报告给老师,我觉得耻辱,我也不敢对家人说,我担心他们受不了。于是,我决定自己一个人默默吞食苦果。

在心里,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太委屈和不幸,一方面觉得自己被永久毁掉。被人糟蹋的阴影幽灵般地缠绕着我,自尊心降到历史的冰点。

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痛苦与无奈,同学们回来前的几天日子我不知道怎样度过的,清醒的时候我不断告诫自己要保守秘密,要坚强。终于在不被老师和同学觉察的情况下开始了高中生活。

和差不多所有的高中学生一样,紧张的学习之余,同学们之间表达的好感和所谓的懵懂早恋成为紧张生活的调剂,同时也是生活中花花彩彩的现实。随后有男生来追求我,起初我觉得要用好的学习来弥补耻辱,但是很快我就想我这样的人,即使学习好了又能怎样。一个男同学不断地向我示好,终于我感到我创伤的心灵和身体内部被唤醒的力量战胜了可怜的自尊,并且不经意间有了放纵的想法。我接受了男同学的示好,有了迷糊而暧昧的关系,但并没有真正的恋爱,我既不想和他真正恋爱,觉得自己不洁,也不想陷进情感漩涡身不由己。但是我和他发生了关系,不止一次。随后的两年多高中生活,我和五个男同学发生过性关系,回家期间还和我的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乡发生过关系。我就在浑浑噩噩的混乱性关系和按部就班的学习中来回穿梭。简单得我连想都不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地读书,顺其自然地做爱,和不同的男性。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怎么会考上大学,而且是我眼前的这所名牌大学。

到了大学,我想要痛改前非,想大学四年好好生活,其实我还有个老乡在天津,我们关系很好,好到他是我的男朋友,尽管我们将来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很小,但他的存在和与他的关系还是支撑了我大学开始的生活。

带着极度的自卑同时是莫名的虚荣和身体力量,我在进入大学两个月后遭遇了大二学长的追求。学长是在院里的一次活动中认识我的。他说我入学时他还帮我送过行李到宿舍。他是一位优秀的学长,真诚地表达对我的喜欢。可是面对他,我真的感觉到自卑和羞愧,我觉得自己不配他,我不想伤害他,所以尽量回避他,我想他要是知道了我的过去一定不会要我的,我希望他是我可以谨慎相守和维护的一个人。学长介绍我加入了他所在的社团,我犹豫着同意了。从心里想,我还是希望有更多见到他的机会。终于有一次社团活动到很晚结束,他说送我回校区,那天我没有骑自行车,我是专门到校本部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坐学校门?的公车来的,学长说他骑车送我,这样安全,我同意了,坐在学长自行车的后座上,左手拉住车座下的轴,右手轻轻拉着学长的防寒服。有段路很不好走,咯噔了一下,我本能地使劲拉住学长的衣服。意外让我们在冷冷的夜里有了偶然的亲近。他有些急促地道歉说抱歉,又说你拉紧一些。回到宿舍楼下,我下来,慢慢走向大门,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感动和温暖,凝望着他。是夜?是机遇?是青春的躁动?学长看着黑暗中的我,走了过来,忽然间紧紧抱住了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很快,学长松开了手,连说:对不起。

我回到宿舍躺了下来,辗转反侧睡不着,我想到自己不到20岁的人生却是那样的斑驳迷离,想到自己一次次面对两性关系的时候,尽管总是告诫自己要慎重要慎重却又一次次陷入进去、无力自拔似乎也乐此不疲。忽然一个念头钻进我的脑海:我的生活连妓女都不如。所以我觉得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想要死去,再有两个月就是我19岁的生日,我想让我的19岁生日成为我生命的忌日。

袁辛:谢谢马N,谢谢你信任老师,让我分享了你的生命故事。

马N:老师对不起,我太惭愧太无耻。

袁辛:经历了那场意外灾难真是难为你了,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马N:(啜泣)谢谢老师,我以为您会厌恶我。

袁辛:生命中有很多曾经的和可能的打击带来伤痛,你是受害者。

马N:这些年来,我做过一些努力,可还是无力自拔,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丑恶、淫荡。学长的出现让我重新检讨自己,我便有了进来前的想法。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连妓女都不如,很多妓女尤其那些农村来到城市做妓女的女人,有许多是因为生活所迫。而我的每一次性爱都是心甘情愿的行为,我不想做可是最终又都去做了。

袁辛:你的困扰就是在这里。我们来看看,假如你不想做,就不做,那么你不会有烦恼;假如你想做,也愉快地去做了,那么也没有烦恼。可偏偏是你不想做却又去做了,所以内心才有冲突。正是这种冲突说明你没有放纵自己,你的身体尽管交出去了,灵魂却在挣扎。正是这种挣扎,是我们努力的起点。

马N:老师谢谢您的理解。可是我那样罪孽深重,我怎样可以走得出来?

袁辛:向善任何时候都不嫌晚。你真正丢失的不是身体,而是自我。自我回来了,身体也就回来了。

马N:自我?自我?

袁辛:是的,是自我,你的自尊、自信、自爱、自强,你之所以为你的一切。我们试试,你给自己足够的耐心和信心,也给老师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努力,看看我们是否可以把你的19岁生日变成你新生活的起点。

马N:老师……

袁辛:马N加油,我们一起努力。

随后,我和马N达成了协议,在我们共同努力的期间,任何方面不可以擅自放弃努力。对马N来说,还有一个特别的条款,那就是无论如何不可以放弃努力,选择轻生。如果实在想不通,一定要给我电话,电话不能只是告知,必须我亲自接听到而且给她有通话回复。我说你能够坚守这点你签字,如果做不到,就不要签。马N慎重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我和马N开始了每周一次的咨询,鉴于她当时特殊时期的情况,她选择了休学一年。在她临走的时候,我和我的主管领导买了一个漂亮的带锁的日记本送给她。我们在扉页上写了一些鼓励的话语,希望她可以用这个小小的日记本记录下自己成长的经历,并将自豪、自信、骄傲、辉煌写满自己的人生。